第54章 朋党之争
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进了琅环苑的鸽子笼,腿上用红色的丝线绑了一卷小小的信笺。
信笺用的是浅黄色的罗纹纸,这是燕京来的密信。
丝线颜色代表着事情的紧要程度,红色为上,黑色为中,白色为下。
一名小厮捧着放有密信的托盘,快步走进了云旗日常所居的摘玉阁。
“阁主,燕京来信。”
云旗展开密信细细看去,心间微异:“竟真的选了金铮鸣,又让主子说准了。”
那日接风宴上的对话,并未仅仅局限于朝堂争论,而是深入到了税制改革如何落实、如何推广的具体实行阶段。
申远弗从梨花白喝到梅酝,再到雪醅和秦淮春,别人是酒意上头不省人事,他偏偏越喝越清醒,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如果陛下首肯,势必会先择定一地试点,依目前的状况来看,荆州是最可能的选择。”
澹台衍微微颔首:“没错,荆州或扬州,别无他选。”
“既要试点,必定会由朝廷指派征税御史,监督田亩清算,所选之人至关重要,这第一炮若哑了火,那这次税制改革便只能半途而废,依你所见,当派何人?”
“户部观政,金铮鸣。”
“金铮鸣?”裴夙不认同地皱紧了眉,“且不说他位卑职低,扬州调粮徒劳无功,仅凭这一点,他就不会出现在候选名单上。”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扬州调粮徒劳无功,他才会成为上上选。”
“此话何解?”
澹台衍低头抿了一口秦淮春,甘醇的酒香回旋,只留下浓厚的辛辣刺激着味蕾,仅看秦淮春这个名字,谁又能想到酒劲如此猛烈。
“因为无论是顽固派还是改良派,无一人真心实意想要推动税制改革,不过是各为其主、各谋其利罢了。”
“顽固派利益受损,势必处处阻挠,巴不得选一个一无能力二无担当的软脚虾;而改良派,也并没有抽薪止沸、拔本塞源的魄力,他们只会想着该如何从中捞取政治资本。”
“与巨室豪门开战,他们不敢,徒劳无功的金铮鸣,是双方共同的选择。”
……
果不其然,在云旗接到燕京来信的第二日,圣旨便送到了金陵。
彼时的金铮鸣,正坐在算命铺子里,等待料事如神的铁嘴先生,为他答疑解惑。
扬州刺史谭政麟假意配合,实则处处推诿拖延,他原以为手到擒来之事,却成为了白日妄想。
这几日,他跑遍了金陵大小衙门,却连一颗稻谷都没能见到。
失意、愤怒、绝望、茫然,金铮鸣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戏耍捉弄的小丑,幼稚又天真,被几句花言巧语耍得团团转,蠢而不自知。
在再一次被扬州税关的官员打发出门后,金铮鸣失魂落魄地游荡在金陵大街上,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
扬州官场的庸碌无为,让他窥见了天兖朝局的一角。
说不丧气,是假的。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铁嘴先生当初说过的话:“事实无绝对,莫要灰心丧气。”
金铮鸣自幼习圣人之言,不信鬼神,对于铁嘴先生“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更倾向于用“权术谋略”来解释。
一个洞悉扬州官场隐形规则的人,一个清楚扬州刺史谭政麟性情品行的人。
大隐隐于市,金铮鸣已然在心里将对方当做了某位隐居金陵的高人。
正如铁嘴先生先前所料定的那样,他再次踏入了那间算命铺子,只是这一次,他抛除了偏见和怀疑,以谦虚求教的姿态,坐到了铁嘴先生对面。
“敢问先生,门口那副对子何解?”
铁嘴先生不紧不慢地捋着花白的长髯,故作高深道:“周文王着《易经》,奇数为阳寓意天,偶数为阴寓意地;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寓意天地阴阳,万物共生……”
……共生个屁
不过是当初图省事,懒得费心思虑,故而随便写了副最简单的对子故弄玄虚。
从这个角度来看,临渔假扮的铁嘴先生确实名副其实,只不过不是“铁嘴直断”的铁嘴,而是“铁齿铜牙”的铁嘴,信口雌黄,胡编乱造,黑的也能给说成白的。
“原来如此,先生真知灼见,实乃不凡。”
临渔半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心中憋笑:“大人有心事,看来拨云未见日,柳暗花未明。”
“先生料事如神,江陵赈灾一事,小可已无计可施,真真是枉为人臣。”
“大人不必如此自轻,为民奔走,已竭尽全力。”
“尽全力而无果,更见无能。”
“非也,尽全力而无能,一要怪时运不济,二要怪小人多作怪,其次,才是自省其身。”
“君子慎独,吾日三省吾身,先生所言,倒与旁人不同。”
“老夫只乃一介布衣,并非君子,自不需遵循圣人之言,人生在世,唯自在难得。”
“自在难得……先生心性境界,果然不同凡响,只可惜铮鸣俗人一个,无法看轻荣辱得失,敢问先生,江陵赈灾一事,可还有挽救之法?”
“有!”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金铮鸣站起身,长揖到底,形容端肃:“望先生教我。”
“老朽敢问大人,是求一时之法,还是求长远之道?”
“何为一时之法?”
“运粮赈灾,缓解江陵灾情。”
“何为长远之道?”
“择明主,清吏治,除贪吏,缔造太平盛世。”
金铮鸣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虽然他早已猜测这位铁嘴先生与朝中势力有所牵扯,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将这话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择明主,便是要参与党争,可他不过是一个差事办砸了的户部观政,为何要拉拢他?
“陛下圣体康健,万寿无疆,我朝已有圣明君主,小可不懂先生的意思。”
临渔轻轻笑了笑,那双与年纪毫不相称的眼中波光流转:“我既坦诚相待,大人又何必装傻充愣?”
金铮鸣拉下脸色,驳斥道:“另择明主,先生可知,这话是要掉脑袋的。”
“老朽观大人已久,原以为大人并非沽名钓誉之辈,没想到,竟也如此谨小慎微、爱惜羽翼。”
“谨小慎微、爱惜羽翼,不好吗?”
“好,也不好,若为避免受人指摘而胆小怕事,不肯铺下身子做事,只会空发议论,那便是沽名钓誉、愚昧迂腐。”
“依先生所言,党同伐异,亦无不可取之处?”
“如今朝中官员,闻党争而色变,生怕被扣上一个党附的帽子,好似一旦参与党争,便成为了追名逐利的佞臣小人;而保持中立,便可以博得一个持身中正的好名声,当真可笑。”
金铮鸣闻言愣忪万分,党争意味着争权夺利、排除异己,意味着玩弄权术、藏污纳垢。
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历朝历代,皆视朋党之争为朝纲祸乱之根,一旦结党,势必营私,势必相互勾结包庇,以朋党之荣辱为一己之荣辱,不分是非,不明善恶。
铁嘴先生这番言论,他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