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风声鹤唳
澹台衍三岁启蒙入学,当时的清河崔氏尚是天兖王朝第一世族,遍寻天下名师,最终找到了享誉士林、冠绝天下的儒学大家裴夙。
直到景运末年,巫蛊案发,裴氏一族被牵连,澹台衍被驱逐离京、幽禁金陵,裴夙自身难保,只能去信申远弗,拜托他照拂一二。
申远弗在金陵陪了澹台衍五年,直到他设计为裴氏一族翻案,裴夙身上的污名被洗脱,却再不愿踏足燕京一步,只肯隐姓埋名,跟在澹台衍身边。
而在裴夙回来后,申远弗便借口要周游天下,离开了金陵,这十年来,虽也有书信往来,但见面之数寥寥。
原来,是为了另外一个徒弟。
而这个徒弟,便是先前令他始料未及的,江陵城中的变数——顾北柠。
澹台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师妹,产生的第一种情绪,是好奇和探究,而现在,这份好奇里掺杂了些许令他所不齿的嫉妒。
申远弗离开金陵时,澹台衍将将十岁,母妃被打入冷宫,父皇将他驱离燕京,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申远弗。
在被幽禁金陵的最初五年,申远弗是他的全部情感依托。
澹台衍合上手中的纸条,放到烛火上点燃,这是白玉京刚刚飞鸽传书送来的信笺,信上提及了顾北柠所提出的“丈量天下田亩,清算巨室”的主张。
两个境遇不同、身份不同、立场不同的陌生人,却偏偏提出了相同的政见主张,一种难以言明的惺惺相惜在无声的角落发酵。
原来,这便是师出同门的默契吗?
这样看来,多一个小师妹,好像也不错。
手中的纸条燃烧殆尽,澹台衍捻了捻手指,将最后一丝明灭的火光捻息,橙红色的火光在瓷白的指尖跳跃,留下灰黑色的余烬。
盛极而衰。
天下事物皆然,豪强世族亦然。
“将我提前备好的密函送到江陵,给燕京去信,万事俱备。”
天冷了,该让燕京城热闹热闹了。
……
白玉京终是按照顾北柠的意思重写了奏章。
在收到澹台衍的来信前,贺停云曾问过他一句话:“若今日在此的,是清荣长公主,你以为她会如何取舍?”
若是娘亲,想必会先行提出“清巨室,利庶民”主张。
清荣长公主的决断和胸怀,本就令一般男儿望尘莫及,必不会像自己这般优柔寡断。
白玉京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贺停云勾住他的肩膀,璨若银河的眸子中倒映着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与他第一日踏入金陵时的死寂模样,大相径庭。
“我明白你的顾虑,我又何尝不是担心拖累家人,但若我父亲在此,大概会横刀立马,直截了当地拆了税关衙门,我们所顾虑的,他们可能压根儿不会放在心上,不要低估了我们的父辈。”
白玉京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心底积攒的郁气一吐而尽:“是啊,若是我娘亲在此,见我如此畏首畏尾,怕是要家法伺候。”
他侧头看向贺停云,眼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贺少卿,又要一起出生入死了。”
贺停云勾了勾嘴角,玩笑道:“愿为世子爷披肝沥胆,在所不惜。”
前路漫漫,吾辈必将上下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
……
连续三天,白玉京递送了三封折子进京。
第一封,参荆州税关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盘剥民脂民膏,致使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第二封,参寿恩伯与荆州刺史、荆州税关相互勾结,贪墨灾银、鱼肉乡里,使得朝廷纲纪法度形同虚设;
第三封,参江南官场尸位素餐、敷衍塞责,不遵皇命、不体民情,拒绝送粮赈灾,致使江陵灾情雪上加霜,天家威仪,名存实亡。
从百姓生计,到朝廷法度,再到皇家体面,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一封比一封直击要害。
将脱轨的地方行政、腐败的吏治、崩坏的朝廷纲纪,以近乎惨烈的方式,赤裸裸地揭开。
触目惊心。
整个燕京立刻陷入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氛围,天边乌云翻涌,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半个官场的狂风暴雨。
暴雨之后,万象更新。
……
今日是朔日,朝会按例要在正殿紫宸殿举行。
文武百官于殿中静立,大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紫宸殿外的日晷渐渐偏移,昭仁帝却迟迟没有露面。
太监孟祀礼带着人急匆匆地赶到了皇后所居的慈元殿。
“莫兰姑姑,烦请禀告皇后娘娘,老奴有急事求见。”
“孟公公?这是怎么了?您不应该在陪着陛下上朝吗?”
“唉,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还烦请姑姑速速带我去见皇后娘娘。”
“孟公公,不是我推脱,您知道的,每日这个时辰,娘娘都会在佛堂诵经礼佛,向来不许外人打扰,您看……”
“娘娘虔心事佛,谁人不知?若非实在事出紧急,老奴又岂敢叨扰,还望莫兰姑姑通融一二。”
莫兰犹豫片刻,终是带孟祀礼去了偏殿的佛堂,陛下身边的亲随,可万万不能得罪。
皇后王清慈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握着一串一百零八颗舍利子连缀成的念珠,据传是菩提达摩开过光的,口中念念有词。
十七岁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三十岁入主中宫,竟有近半的时光在这昏暗的佛堂暗室中蹉跎。
“娘娘,”莫兰跪在她身侧,低声道,“陛下身边的孟公公过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掐着念珠的动作顿住,王清慈缓缓睁开眼睛,扶着莫兰的手站起身,云母色的古香缎对襟襕衫垂落,这样单调朴素的颜色,却丝毫不妨碍她身为一国之母的气度。
一头乌发挽成雍容华贵的云髻,唯一的饰品便是发间那柄精巧的金梳,琅琊王氏教养出的嫡长女,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诗书礼仪浸润出的风度涵养。
“出了何事?”
“回禀皇后娘娘,陛下一夜未睡,今日天色刚明,便去了太庙,还不许奴才跟着。”
“太庙?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太庙?”
“娘娘一向虔心礼佛不涉朝政,故而有所不知,最近朝廷不安稳,荆州那边接二连三传回坏消息,陛下发了好几次脾气了,今日又……奴才实在是担心陛下圣体,这才不得不打扰娘娘礼佛。”
“无妨,朝政为大,圣体为重,随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