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以卵击石
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也正如澹台衍所推演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扬州刺史谭政麟,态度恭敬地将金铮鸣迎进了刺史府内,做好了场面功夫,就差当街对着圣旨三叩九拜了,想借此打消政敌参他奉上不公的可能。
金铮鸣倒也没有与他过多为难,而是见好就收,自己拎着那方木板,大步走进了刺史府。
这便是金铮鸣异于常人之处,他确实不喜那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官场潜规则,在这潭“官官相护”的沼泽地中,他就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硌脚又碍眼。
但他也不会意气用事,为了逞一时之快,拒绝谭政麟递过来的台阶。
他清楚他此行的目的不是要搞臭谭政麟的名声,将他从扬州刺史的官位上拉下来,而是要尽快将救济粮运往荆州,缓解民生饥馑。
后者是实实在在的要紧事,而前者,不过是为了帮自己在士林中博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罢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金铮鸣是实打实的循吏,且是讲求方式方法、进退得当的循吏。
而重用循吏,实干兴邦,是澹台衍这盘大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
金铮鸣虽如愿以偿地进了刺史府,但心头绷紧的那根弦,却半点儿不见松懈。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迈进刺史府那道高高的门槛,是他把刀架到谭政霖脖子上,逼他开的门,别看他现在和颜悦色、一切如常,怕是心里早已恨毒了他。
请他进去,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以免留人话柄、受人指摘。
但进去之后,如何谈判,如何取舍,如何决定,就不是金铮鸣一个区区户部观政能说了算的。
谭政霖在心中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将人请到了后衙。
“观政大人,请上座。”他敷衍地抬抬手,看似恭敬,实则无礼至极。
人人皆知,观政不过是一个忝居九品的末流小官,以大人相称,明摆着是在讥讽金铮鸣拿着鸡毛当令箭,自以为是。
金铮鸣却好似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他甩甩袖子,镇定自若地向着堂中主座走去。
他走到紫檀木雕的太师椅前,却不曾坐下,而是转过身正对谭政霖,扬声道:“圣旨在此,扬州刺史谭政霖,速速跪下接旨。”
他边说,边从袍袖中拿出一方明黄的卷轴。
他又何尝不知谭政霖的心思,何尝不知自己位卑言轻,根本没有任何可供谈判的筹码,所以,他今日一行,压根儿就没有坐下来谈的打算。
谭政麟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确实没想到,金铮鸣竟会将圣旨这样贵重的物件,如此随意地藏在袖中。
那层和善的皮子被剥去,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如冬日阴霾般沉沉的视线落在对方眼中,压低的声线满是威胁:“金铮鸣,你确定要与我为难?”
金铮鸣举着圣旨,腰板笔直地站在那,无动于衷,似无视,又似不屑。
临行前,尚书齐瀚担心金铮鸣这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会为户部招惹麻烦,故而提前跟他透了底,历数了一番谭政麟在朝中的人脉背景,再三嘱咐他不要意气用事。
谭政麟,景运二十八年的进士,主考官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中书令王霈贞,这些年来,他一直小心维持座主和门生之间的情谊,备受王霈贞青睐。
昭仁三年,谭政麟迎娶了吏部尚书蒋墨钧的女儿,缔结两姓之好。
六部之中,吏部主管官员考核调任,是六部之中职权最大、权柄最重的部门,吏部尚书亦有“天官”之称,与朝中官员牵涉甚广。
为免结党营私、制衡吏部尚书的权力,许多朝代,都会有吏部尚书不得为相的规定,由此可见“天官”威权之重。
得罪谭政麟,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暂退一步、权宜行事,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佳选择。
但金铮鸣若懂得权衡利弊,懂得曲媚逢迎,他也不至于在户部坐了七个月的冷板凳。
他偏要一条路走到黑,偏要撞破南墙亦不回头,偏要以卵击石,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冷眼瞧着谭政麟,瞧着这个仅凭一句话,就能抹杀他二十载寒窗苦读所付出的努力的三品大员,不肯退让分毫。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虽非圣贤,亦愿承其志、秉其道,抛头颅、洒热血,虽九死其犹未悔。
……
谭政麟被那道灼热的视线钉在了原地,依稀中,他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初入官场的自己,青涩、执拗、莽撞、赤诚,但一无所有。
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良心是负累,他只能不断地丢掉一点良心,换一点筹码和野心,直到其被贪欲彻底熏染成鸦羽般阴沉的黑色。
他不愿回忆自己一无所有的过去,也不需要有人提醒他究竟舍弃了什么,才换到如今的权势地位。
金铮鸣的出现,似在提醒他的堕落和不堪。
谭政麟心中被激起几分怒气,竖子尔敢?!
但圣旨如同陛下亲临,他不得不咬牙跪了下去,脸黑得像锅底。
金铮鸣瞥了他一眼,不得不说,确实大快人心,这些天郁积在心里的怒气隐隐消散,他展开圣旨,宣读道:
“门下:责令江南两道运送救济粮的旨意,已于月前下达,江陵灾情惨烈,江南两道却抗旨不遵,再三拖延推诿,视江陵灾情于无物,视人命于儿戏,枉为人臣,现责令扬州刺史谭政麟,即刻清点库粮,不日启程,押解江陵,不得有误。
昭仁十六年十月初九,中书令臣王霈贞宣;中书侍郎臣周尧臣行;中书舍人臣李功行。”
这道圣旨措辞严厉,处处透露着昭仁帝对江南官场不作为的不满,甚至隐隐流露出了要罢黜官员、以平民怨的意思。
谭政麟身形晃了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旨意上说的很清楚,圣旨是中书令王霈贞代昭仁帝所拟,所以,这不仅仅代表着陛下的意思,也透露了王霈贞对他这个门生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