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光风霁月
天都峰后山腰,天生桥桥头。几株松木之下,一盏半人多高的石宫灯点立,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周围。
“谁在那里?”蓦然之间的一道问声。
声音传开,这本处万丈深崖间的绝尘之地,四周万籁俱寂。
“方师兄,怎么了?”一道声音跟着响起,同守在此处的季栩转头看向身旁之人,开口问道。
方霄眉间微锁,视线望向松林之前、盘崖山道来路的方向。这多雾的崖间,旁边石灯的光亮也映照不远,又是入暮时分,前方的山道间雾气弥漫,有些朦胧不清。
一时之间也未闻回应,季栩顺着方霄的目光观望,那边山道延伸而去,依旧是雾气漫漫的景象,显得稍有几分深邃。山道靠里一侧,一路过去,石壁上偶有草木伸展突出,在山风吹起,常会有所摆动,有时候看上去,倒真容易引人联想,尤其是在这种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
“方师兄,你是又看错了吧,”季栩口中轻笑一声,道,“现在各位师叔他们都在那参合峰上,没有人会过来这里。”
“嗯……”方霄口中长拖一声,转头朝后方玄清峰的方向望去一眼,道,“不过你我也须得小心谨慎,刚才师父离开时也嘱咐过了,此事万万不可有失。”
季栩顿了一顿,言道:“不过我倒是在想,师父和掌门师叔他们,现如今,何以对那玄清峰如此郑重其事。在早前,虽然说掌门师叔也是时常过来,但可也并不会这样长留,莫非果然是跟那晚的那一声异啸有关?”
方霄闻言,眉间又紧,道:“此事我也问过秦师兄,不过秦师兄他当时也是一副疑虑不解的样子,他说过会专门去问一问师父,相信后面就会有所眉目。”
季栩点点头,道:“这事可也不仅我们,最近门中,我看好多人都在打听,始终是流言纷纷。你说,假如那事果然是真的,难道那‘镇妖塔’……”
“嘘--”方霄伸指吹嘘一声打断,又小声说道了几句,另外一边的季栩会意,也压低着声音应答。二人间的一阵对话声,被掩盖在崖间微微的山风里。
山道来路上,从石壁缝隙中生根的些许草木迎风摆动,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的不真切,却在旁边的山壁间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但在草木的枝丫摇晃,那影子静止不动,仿佛定格,过得一时稍微移动,显现出来一黑衣之人的身形,站于山石草木间,面向那边松林下的石桥桥头。
细微的话语声仍未断绝,那边季栩与方霄二人还在言谈中,不时转头张动嘴唇,手上也时而按剑或是松手,任意而为,但脚下却始终毫无所动,静若止水。
那黑衣人的目光投射过去,落在二人脚下,随烛火之光偶尔的一下闪动,明暗交替间,二人各自所站立的地面上,两圈隐晦不明的法印显过。
“好一道‘万象森罗阵’!”
山道上,一处草木伸展的石壁旁,暗幕中的人影嘴里低低一声,消隐不见……
参合峰大殿外面,柳月亭三人走出来,有一众天都峰弟子过来,秦元辙留下招呼,柳月亭与岳雨璇二人继续朝前走去。
“柳大哥对不住了,本来是我的问题,如今连累到你。”走出一截,同行中,岳雨璇忽然开口说道。
柳月亭转头看看,心中一阵感慨之意,也不知她说的是插入两位前辈的决武,还是那天璇剑之事。前者人之常情,倘若是看到自己的恩师陷入那般境地,他也定然是难以旁观;后者单纯心性,她毕竟年纪也还小,自然有时候任性行事,欠缺考虑。不比自己这边,虽然又是另外一个极端,在门中要做点什么,很多时候都是瞻前顾后,担心引人耳目,顾虑太多。
看到她这时候道歉的样子,忽然间又有多想。回想自己这一路,从最初在山下遇到并打败那岳横江、蕴秀峰上私斗剑法、参合峰上太师叔问责,以及后面诸多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在青岚峰上散心遇到那位姜雪灵姑娘、石室中首次炼气、镜州城中的再度相遇、惩戒打败刘亦谋,还有后面的躲避追杀、误入瘴气溪谷中寻得天璇剑,等等等等……
所有经历的一切,好像多少都有一点她的顺水推舟,就仿佛是穿针引线,隐隐中将自己与这一路经历的所有人事物联系在一起。他不敢去枉自评判这一段经历的好坏,他从中收获很多,但也面临上新的问题,然而就如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这一路过来都坚持了本心,所以也没什么好回头。
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柳月亭仰面一笑,还是说道:“没什么,我反正也是习惯了,这点不算什么。”
岳雨璇一双无言的眼眸望过来,柳月亭突然间心念一动,又想要做点什么,但这一处场地并没有多宽阔,他二人信步走动中,已然有人注意到这边,跟着就有在场地边缘散漫的两波天墨弟子过来。
“柳师弟--”
“岳师妹--”
……
几声称呼先传到,过来的都是笼月峰与蕴秀峰上的同门。
“怎么样,那‘天璇剑’到底要给谁用?”不着边际的一声,首先出自赶过来的金燕口中。
但有人也能听懂,只闻柳月亭有些苦涩的声音道:“恐怕谁也用不了,太师叔责怪我们没有禀报上交,现在就等门规处罚了。”
金燕眉间一皱,说道:“但这事也不能怪你们吧,我们门中谁也没捡到过七星剑,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柳月亭笑笑难语,同行的岳雨璇已经回到了笼月峰弟子中,这时金燕又在自顾自道:“想不到那些七星剑都是一个样,与师父手中的‘太阿’形同,以前还没有见过庐山真面目,如今同时收回来两把,真该去好好利用一下。”
他微微一怔,这点倒是还没有去想过,今日那天璇剑现出真身,果然就是跟那天权剑外形相近,又与师父手中那柄历代天墨掌门相传的太阿剑神似。看来当年的清胤太师父铸那“北斗七星剑”,便是以太阿剑作为的参照,是为本体。
天色愈暗。
殿外的这一片场地上,众人又闲散言谈,下面就是等待殿中的各脉门主出来,然后各回各处。
转眼,又过去一些时分。
“……对于此事,还要烦请各位暂时不要对弟子们提及,以免引起门中一些不必要的纷乱,又让那魔教有机可趁。”殿上,袁迎舟讲述完事件始末,又加上一些话。
清殊道人沉声而道:“想不到此魔头竟行诈死,如今又再度在我天墨山下暗施伎俩。只可惜那魔教不复当初,我们天墨门也再不是当年的那一派孱弱宗门,萤火之光安能与皓月争辉!”
袁迎舟道:“天下大势所向,那魔教在世间销声匿迹,式微已久,但过去蛰伏多年,如今一旦复出,难保不会有什么险恶谋算,还是谨慎应对为好。”
清殊道人静默然,也不置可否,气定神闲目若流光。过得一时,转口而道:“此事还有待后续研判,倒是你那门下弟子,不知你准备如何打算?”
袁迎舟稍一颔首,走到清机道人旁边的一张小桌旁,低头查看一眼,伸手拿起那天璇剑,平举胸前,却是有意无意,又向着在座的韩东沧看去一眼。
“所以,如今‘天璇剑’也重归于我们天墨门下。”袁迎舟目光流连在三尺剑身,仿佛自言自语。
“两位师叔,”抬头一声,袁迎舟目色决然道,“试想那‘开阳剑’,长留我们门中多年,至今仍为邪煞之气附着,难以奈何。先前我等初见那‘天权剑’,以原本的样子现于世间,正想这世间究竟何人能够祛除上面的邪气,两仪有阴阳之分,能够祛除这般深重的阴邪之气,那定然是至阳至真。现如今月亭他炼气初成,虽是有所存乎异状,但能够净除这‘天璇剑’上的煞气,想来当要归属我正道之流,而非邪魔道中。”
在他的话音落罢,二位长者中,清机道人开口说道:“我看这个说法在理,那‘开阳剑’在我们天墨门中,多少年来邪气深重,并非道法所能祛除。若要论世间或许有什么人可能做到,大概要只属那南疆侍奉上古女娲天神的‘灵祝门’传人,凭由那传闻中超脱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的第六象行,‘阳’象真法。”
“没错。”袁迎舟转身面向清机道人,点头一声道,“对于师叔口中所说那‘灵祝门’后人,据说世代只传两位女子,我早年曾在南疆‘枫迟国’一带遇见过其中一人,目睹她替人祛病消殃,所用功法当真至纯。”
“那么,”他接着一声说道,“关于月亭他所练成真气,我下来再继续查明,相信后面当见分晓。”
“而此剑,就有劳两位师叔处置。”走动两步,将手中天璇剑放回到小桌上,朝两位长者说道。目光在清殊道人那里多停留片刻,见他神色若定,似乎并没有打算说话的样子。
“对了,这里有一封书信,从中州泽鼎城送来,据说是专门给你的。”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出自清机道人的口中。说话间,已然递上一张信封。
袁迎舟伸手接过,撕开一头,取出里面的信纸,摊开看了有两眼,才刚刚舒展开来的眉目间,疑云又聚……
“光风霁月”。
夜幕之下的玄清峰,长街尽头的主殿,殿宇深处的一副高悬牌匾。
过往,曾见证宗门鼎盛辉煌的这一座殿堂,时至今日,早已没有一丝人气。
袁迎舟此刻抬头而望间,依旧是眉云深锁。
“哒哒哒”--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在偌大的殿堂中,空荡荡的回响。
“我已经向奚常交代好,要他去这一趟,等汇合其他各脉中的弟子,大概今夜就要出发。”韩东沧的声音隔空而起。脚下步履不停,话音稍微停顿,又道,“不过,师兄你们峰上,真不派出弟子吗?”
袁迎舟背身而立,口中话音响起:“我们门下弟子无多,如今又有两人下山,音讯全无,情况不明,这次恐怕难能出力。”
韩东沧道:“那魔教才在我们天墨山下生事,想不到中原地界又起蹊跷,兴许正是复苏冒头之象。”
袁迎舟道:“此事等先头弟子察探明确,倘若真是那魔教所为,后续当有举措,到时候再安排弟子们也不迟。”
“对了,关于当日镜州城中,那主事青年的身份,”阴暗中继续行去,走到前方之人身旁站立,韩东沧又忽然一声,开口道,“两位师叔曾经谈论过,认为果然就是那‘三清宗’的传人。”
袁迎舟道:“难料我道家后人也是甘于堕落。我当时本念他正道传人,同道恩情所系,一时不忍痛下杀手,打算先行饶恕,后面再作规劝。没想他入魔已深,竟是利用我的想法,暗算诡计,拼死一搏也要逃出,断然弃明投暗。”
韩东沧啧啧声道:“这倒当真可惜,此子心性修为,倘若能入我们天墨门下,也堪属我正道幸事,如今竟为魔教所用。”
袁迎舟道:“由正入魔易,由魔归正难,自甘堕落之辈,恐怕是难以回头。还有当日那黑衣人,我看也是路数不正,如今邪皇复出,身边竟网罗如此一众异人。”话头一转,已然又转朝韩东沧,“是了,我却是还没有问你,你那日是怎生情况,有没有与那人交手,可有何不寻常之处?”
韩东沧稍作迟疑,道:“怕是让师兄给说中。当日我追寻那人而去,在一处街巷中与之交手,那人使出的一招功法,可谓诡异至奇,我仓皇中交出一招……等回过神来,已是不见对方踪影。”
袁迎舟目色闪动,道:“那后来怎样,你在山下迁延多日,又是为何?”
韩东沧这次皱眉着,隔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当时身中那诡奇一招,头脑中如有幽鬼泣啸不绝,一度恍若游神,在山下恍然徘徊,多日方回。”
袁迎舟收回目光,联想到先前那一座郊野破庙中的景象,身缠诡异黑雾的三人,口中沉吟一声道:“果然如此,看来都是那人的手段。”
韩东沧不知他言指何事,只道:“这么说,师兄也与那人交过手?”
袁迎舟点头道:“不错,当日在镜州城外竹林,我与那人也有过一次照面,你所说此人功法,我也是见识过,不仅如此,跟随祝师弟而来的人中,更已有数人为其所害。我们天墨门中剑道法诀分属五行金木水火土,不过我观此人功法,这一招分明脱离五行之外,却属那‘阴阳’两仪中的‘阴’象,为是驱御幽魂厉鬼之术。”
韩东沧面露厌恶之色,冷哼声道:“修炼这等邪道,当真魔教妖人!”
袁迎舟道:“那魔教中旁门左道之流,本就良多,如今再添这号人物也不稀奇。倒是那邪皇其人,隐匿将近二十年,若不是有所图谋,断不会轻易复出,如今以我们门中一柄七星剑为饵,安排那青年在镜州城中布下武会,引发各方争夺,不知是何居心。”
韩东沧稍微默然,有些萧索的声音道:“先是一把‘天权’,接着又是一把‘天璇’。此剑当年为我们落仞峰一脉中林逝云师弟持有,如今现身于天墨山林,那想来林师弟他,多半也已是魂归九泉了……”
袁迎舟转头目视相向,面色一动,跟着就要说道些什么,此时后方殿堂,寂静深深中突兀几声脚步声响。
“不知两位,又在聊些什么?”在二人循声看去,那边一道女子的言语声响起,一身裙袂飘然的女子,莘瑶正从后边走来。
认出来客,这边韩东沧回应道:“我们正说起那‘天璇剑’,就是今日你们那位女弟子拿出来用的那一把,不知莘师妹又是所为何来?”
莘瑶淡淡的口吻道:“本是来问问袁师兄,先前那玄清峰上异象,弟子们近日来不太安宁,一直问得紧,不知要如何解释,难道那畜生当真是要破塔而出?”
直截了当的一句,这边二人纷纷面上失色,袁迎舟转瞬间神色恢复如常,颔首而道:“‘镇妖塔’镇压邪魔之所,无数魔物殒身其中,幽怨滞留,千年凝聚而成邪灵,是为永生不灭,但也万难从塔中逃逸。可如此解释。”
倒像是天墨弟子们所人人周知的一点东西,此刻袁迎舟的这一说法,与平日里天墨弟子间、在茶余饭后经常互相传说的镇妖塔故事,基本也就大同小异。
莘瑶听完,默然点点头,转身就要行去,只令得韩东沧在后面讶然一声:“莘师妹这就要走了吗?”
跟着,袁迎舟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对了还有一事,关于今日殿上,月亭他在清殊师叔面前的说法,那‘天璇剑’他交给你们门下的那位岳雨璇弟子。此事,莘瑶师妹你真不知情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吧,”莘瑶飘然而去,只将口中话音传回,“我今日本来有些乏累,大概那会儿,一时没有想起来吧。”
说话声中,人已去得远了,唯见一道夜幕重重之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