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殷红
玄清峰。
主殿之外,两侧屋宇的中间,一条阔有数丈的石板路街道,直通向悬崖边。
一青衣老者与一男子立于临崖处,面朝天都峰的方向。身后,暗淡的雾气弥漫,街道尽头的那一座大殿已是隐然不见。
坐落于崖外,对面的那一座山峰尚且若隐若现,隔了远空,仿佛也传来那边人群的喧闹声,与这里的深沉寂静分处两片天地。
左侧的街角位置上,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过,一道人影显现出来。
“韩师叔,师父要弟子过来传话,要师叔现在到天都峰去一趟!”这边二人的目光落去,那来人口中的话语已然道出。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闻言,二人中的老者,天都峰门主清机道人,一声问道。
“这个,”那来人,参合峰门人宋诣,满脸忧虑的神色道,“现在天都峰练武台那里,那位祝……祝前辈,要和三位门主师叔一决胜负,师父他要我过来相请韩师叔,现在马上就过去。”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清机道人诧异一声,又是问道。
宋诣面容不展,道:“那位祝前辈刚才提出要以赌注,与三位师叔决胜负,而师父他,已经接受了那位的提议。”
清机道人当即皱眉,念念声道:“怎会这样,师兄他怎么会改变主意,为着那一柄七星剑,如何值当。”
“不是那七星剑,”宋诣应声道,也是惊疑交加的神色,“而是这玄清峰……那位前辈提出要与三位师叔比试,赌注是这玄清峰。倘若他胜,要求带人入驻,倘若败了,自己进那镇妖塔。”
“什么?”清机道人仿佛难以置信的一声,“师兄他当真接受如此条件?”
宋诣目色闪动,垂首一揖道:“师父他当着我们大家的面,亲口应允。眼下是由莘瑶师叔对决那位前辈,后面还待韩师叔与袁师叔出面,现在师父命我来特地相请。”
“既如此,那我就过去一趟吧。”一道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时候清机道人旁边的一人发声道。平淡的脸面上,稍显乏累的神情,正是日前方才回到天墨山来的韩东沧。
“师叔,”韩东沧转而一声,朝着清机道人道,“我看此事,既然清殊师叔首肯,我这边也免不了,稍后就容我过去一趟吧。”
“只是……”清机道人目视过来,开口不定,若有一声叹息,转过了身,去望向茫茫的悬崖对岸,那天都峰的方向。
“宋师侄,有劳你跑一趟,”韩东沧一个转头,朝宋诣道,“你且先去吧,天都峰那边,我稍后就来。”
“是。”宋诣应承一声,抬头朝二人这边望来一眼,转身往来路而去。
周围重新为一阵寂静所湮没,前方崖外那座遥相对望的山峰,上面依稀可见的一处白色广场,清机道人正望去的目光中闪烁不定。过得一时,忽而口中再起一声叹息,苍然的声音道:“想不到迟了一点,这一天还是来了,那二十五年前未曾了断之事。”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略作停顿,淡淡的一声中,清机道人已然朝韩东沧面向过来。
韩东沧肃然一声,道:“师叔请讲。”
清机道人慨然而道:“今日师兄他如此决断,其间因由使然,也是无怪。在当年,那祝青锋弟子闯下祸事,后面论罪处罚,门中要数清殊师兄的意思最为坚决,就是要关他镇妖塔,终生禁闭。当时连同清胤师兄在内,我等认为如此处罚,有所太过,均是从中劝说,但清殊师兄痛失爱徒之余,定要如此论处,满堂弟子下跪请求,又惹起堂上两派纷争,徒然添恨。
清胤师兄一时不决,那祝青锋弟子意气用事,自绝经脉,要与宗门决裂,带着所有的过错离开。清胤师兄念他修为尽废,那镇妖塔中,千年来无数魔物殒身之所,魔气滋生,邪灵不灭,再若进塔,等同枉送性命,念及他虽是罪责在身,但也罪不至死,只顺着情势,责罚他逐出门户。”
“而如今旧日重现,清殊师兄他如此决断,看来他也还是心念未断。”韩东沧默然聆听,清机道人的目光又落来,“再说那祝青锋弟子,我看原也是你们落仞峰上的人吧。”
清机道人口中话音至此而绝,韩东沧目中闪动,已然明白他言外之意,点头应承道:“便请师叔放心,况且我如今这状态,恐怕也不一定是祝师兄的对手。”
清机道人微一颔首,重新去望向那天都峰的方向,口中自顾自,念念而道:“如胜,尚有回旋余地,如败,则是难有转机啊……”
心领神会,这边韩东沧也不再停留,告辞下了盘崖山道。
同一时刻的天都峰广场,正中间的地方,众天墨门弟子合围的一座巨大练武台,祝青锋伫立多时。练武台的另一边,笼月峰门主莘瑶携剑而立,面上静若止水,无波无澜。
不同于数日之前的镜州城中,没有了那许多观看热闹的寻常子民,周围的天墨弟子、以及长缨门与翠烟门门人,大多静默观望着,只在各自脸上流露出诸般神情。天墨弟子中大多面有忧色,尤其以当事的笼月峰、落仞峰以及蕴秀峰弟子最为神情紧张,眉目不展。天墨弟子之外的长缨以及翠烟两派门人,原本声称是来助阵,如今那祝青锋只孤身一人而来,与清殊道人对峙之余,事态演变成天墨门内外四人以武决事,自家一门化解恩怨。事不关己,一时倒也并不需要如何作为,只淡然旁观。
“莘门主,请出手吧,事到如今,这一场在所难免,你我都不必再多作矜持。”场上吹过一阵清风,祝青峰微微抬动斗笠边檐,发声道。
清风拂动一身水蓝衣衫,莘瑶平静的目光投射过去,启齿一声道:“此事本来由你而起,你是以为,你能胜过我们三人吗?”
祝青锋淡淡的一声道:“也许吧。”
莘瑶道:“你觉得那‘玄清峰’如今是什么地方,恐怕并不适合你们。”
祝青锋道:“这个且先行不论。我等之中,要数昔日的玄清峰一门出身最多,如今漂泊多年,大家只是想要重回故地而已。”
莘瑶重新一副静默然样貌,后续不再言语,目光流转,微微抬头,朝向远空之下某处不知名的地方望去一眼。收回目光,右手拔剑出鞘,伴随一圈如水剑意,荡漾破空,一招“碧海潮生”,已然起手……
崖间突然吹拂的一阵山风,等下了石桥就小了些。韩东沧脚下踏上天都峰后山腰结实的土路,循着盘崖山道,往前走得十数步,突然间身形一定,举目生疑,朝向左右四周打量。山道靠里一侧,天都峰的山壁陡峭而上,另外一侧,山道边缘几株草蔓之外即是万丈深崖。
他目露疑色,最后又朝向山道的正前方看了两眼,回身走动几步,目光望向刚才的来路。
“师叔,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天生桥之前的几株松木下,守道弟子季栩眼望过来,面色稍稍愕然,口中说道一声。
韩东沧目色一阵闪烁,回复心神,道:“嗯,没什么。”说着转身就要继续赶路,又是回头一声,“对了,你们今日把守于此,可有发觉什么吗?”
季栩转头看看一旁的方霄,然后回应道:“倒是无甚发现,不知师叔是指?”
“没什么,没有什么异状就好。”韩东沧口中一声,又朝那边松林下望去一眼,收拾心绪,回身循山道而去……
“师父!”
“师父!”
……
天墨弟子中一阵大乱,伴随连片的惊呼声,其中尤以笼月峰女弟子的声音最多。
韩东沧从玄清峰过来,刚刚踏上天都峰前山的山门广场,眼前一片乱象。朝广场中间的练武台看去,上面空无一人,反倒是靠近山门牌坊的一处地方,天墨弟子聚集,正有许多声音从那边传来。
眉目一凝,等赶到时,人群前方的一片空地上,刚才那练武台上的对决已然移到了此处,洁白的地面上,一路过来,凌乱洒落有许多血迹。再去看那对决的二人,祝青锋身上多处湿透,斗笠边缘尚有水珠滴落,而作为他的对手,莘瑶此刻肩上带伤,手臂上的衣衫正染红一截。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结束?”径直走到参合峰弟子中间,韩东沧开口一声,向宋诣问道。
宋诣朝站于众人最前的清殊道人看去一眼,回过头来,目露忧思道:“回师叔,按照师父同那位事先约定好的说法,恐怕莘师叔与那位,是要直到决出胜负,方才能够罢休了。”
韩东沧面色一惊,道:“‘决出胜负’,这是何意?”
他这边一声惊诧疑问,宋诣还不及开口,周围的天墨弟子中又是一阵声音。前方场地上,祝青锋一套迅急身法,直如移形换位,瞬息间拉近两三丈距离,与莘瑶兵刃相接,一些过招下来,莘瑶的一只手臂上,又挂伤口。
一剑格开对方的紧跟一招,莘瑶左手捏画法诀,双指成剑诀朝天一引,脚下大范围的地面上立时如起波澜,升起层层水雾。在对方还未续上后招,以她身前三尺处为中心,水雾之下一道漩涡急速旋转成型,连续几片水花绽放之后,水涡的中心,一道水柱豁然而生,汹涌腾空,一招“水龙吟”已然使出,伴随莘瑶长剑一舞,朝向对面直攻过去。
直贯入耳的喧哗水声中,祝青锋侧身闪避,躲开那水柱的突进一击。随即就要再度挥剑出手,怎料脚下水雾中一道漩涡的迹象出现过,周围四方波澜旋转汇集而来,那水柱刚才入地不见,此刻从自己这边的地上直贯而出。手上动作一顿,一个倒跃避开,才刚刚站定,那水柱上天,如有灵性,已然又是对准这边,奔腾而下……
“师叔。”走到参合峰弟子最前方,韩东沧口中叫道。
“你来了。”清殊道人目光望向场地中的二人,应道一声。
韩东沧稍作迟疑,道:“不过师叔,我看莘瑶师妹他们二人,倒是不必如此相较吧?”
清殊道人目露清光,道:“胜负未分,何谈必要。”
韩东沧道:“可是,如此下去,就怕其中必有一伤。莘瑶师妹是为同门,我看她又是常落下风,照此情形,恐怕……”
“你要是担心的是她,那你可以放心,她不会有事。”清殊道人淡淡的声音道,泰然自若,再度朝向前方望去的目光中,灼然生动,隐约若有别样光彩。
韩东沧凝眉之余,正作考虑。就在二人这边的这一阵言谈中,伴随周围又一片吃惊不断的声音,那场上形势又变。
先前莘瑶发动那一招“水龙吟”所需的那种漩涡,如今在场上又有许多处,水花遍地绽放,不过为那祝青锋剑法压制,一时难有捏画法诀的空当,肩上又添新伤。
再看那对手其人,祝青锋此刻嘴角流淌出血,刚才中那水柱一击,势道激荡透体,造成内伤。眼下找准一个时机,施展剑法连番突进,手中一柄“天权剑”,愈战下去,剑锋上愈发银光耀耀,恍惚不真,凭借一手精研之“真两仪剑法”,对上莘瑶所使“金象剑道”已是全然占据上风。
此次两方对决,原本约定在先,作为天墨门这边,首战出面的莘瑶,她这一场的胜负情况,对于局面本来可算影响不大。先前在那练武台上,她剑下水象剑意覆盖全场,倒是先迫得对方离开台地,倘若按照寻常的比武规则,已是先占胜场。后面二人齐齐下台,那祝青锋凭借以广阔地形,搬回局面,但她面对状况,竟是一度性子坚韧,任凭身上多处负伤,也是目露决然之意,仿佛为一股莫名意愿所驱使,早将自身置之度外。
独自成名于世的“真两仪剑法”,并非天墨门中的原初“金象剑道”所能比拟。地面之上,淡淡的水雾中,伴随朵朵洁白的水花凋零,绽放殷红之花。
场上的人群间,有许多人已然微微低下了头,不忍再看,就连作为旁观的两派正道同门,也都不禁是凝眉生忧。
当此之时,再也不存顾忌,天墨门下的一群女弟子中,一道身影越众而出,将着手中一件布匹缠裹之物直插入地,一股寒意从地面骤然而生,伴随起“滋滋”声响,一片巨大的冰脉霜花蔓延开去。
天墨门冰象功法中的一招“履霜寒境”,当地面上大片冰霜延伸而来,众人均感如同置身极冰境地,在原地多站一刻,霜寒入体,仿佛一双腿都逐渐冻住,失去知觉。纷纷作出倒退动作,或者是运气抵御。
一条条冰脊脉线好似树根,从地面上不绝隆起,形成一片不断开枝散叶的巨大雪花,延展开去,触及前方场地上正在拼斗的二人。
莘瑶低头一眼,眉间蹙起,往后方跃回。
祝青锋看明形势,眼下胜负尽皆系于一线之间,如何能够错失良机,跟着就要举剑攻去,怎料脚下寒霜之境,身法有所迟缓,那边莘瑶左手捏画法诀,身子旋舞一周,然后一个抬手指天,场上许多处水漩涡再度喷涌绽放,又不知将生出多少水柱。
情急之下,不作多想。
他一个转身,面向另外一边施展冰象功法之人,手中长剑一起,凌空刻画,一道闪耀剑芒当即飞驰而去。那边女子见状,大概也是想要撤手闪避,但低头去,手上一阵动作,那样一件插入地上的事物,仿佛生有一股力道吸附掌中,却是一度难以松手。
那前方剑芒飞来的速度极快,场上众人大都还在设法应对脚下寒霜,有些许注意过来的目光,但也还不及惊起一片呼声。
眼看那女子就要身中剑芒,临近的人群中又一道身影越出,冲到那女子身旁,伸出一手握在那事物上,一提而起、直举向天时,伴随一道瞬息爆发出的火焰,对准那前方飞来剑芒,一斩而下--
此时异象生,那巨大的弧形剑芒近到二人跟前,为那事物斩中,一声爆响,形状发生变化,以那被斩中之处为中心,两侧弧边折弯,如同化作一把剪刀,继续朝二人剪来。
新一轮险象中,二人双双无措,就算是有其他伎俩,但面对这就近在眼前的突变攻势,再难施为。
正当此时,二人面前一道灰色的身影闪过,就在二人的身前,一道坚冰壁障矗然而立。那剪刀剑芒撞上冰壁,立时激起一阵冰雾,轰然作响,无数冰屑向四周爆裂飞溅,才终于是势道消尽。
满场的目光汇聚,那道灰影定形,现出清殊道人的身影,一只手掌从冰壁上撤回。
后边柳月亭诧异低头,朝向自己的手中看去,那此刻握于手里的事物,上面正燃起火焰,当外面的一层布匹燃尽,就露出里面的本体,一柄黑雾附生的剑。
火焰不灭,诧异化作惊愕。愕然中,他将那剑身举起朝上,微微仰目看去,上面的那一层黑雾也跟着燃烧起来,消散于火光中,露出那剑的本来面目,异样的红色火焰之下所刻着的“天璇”二字。同时在他身前位置,刚才他一剑斩下的地方,半空中兀自留有一缕火焰,凭空自燃,随时间流逝,越来越细微,最后化作空气中一条若有若无的飘拂丝线,于消逝之前显露它最后的颜色,那是亦如鲜血般的,一缕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