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太极
一边压抑住内心中某些躁动不安的心念，一边朝向前方人群中的那道身影走去。眼前的这本来不算有多远的一截距离，似乎都变得格外的悠长起来。
这算什么，倒像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一样？
柳月亭的心中，一个责问的声音道。随即通通抛开了那些杂乱的念头，一脸肃然着，脚下的步子仿佛也都轻快了许多。
这果然就是一段很近的距离吧，因为转眼间，他就已经走到了，刚才他想着要感谢一下的那位姜雪灵姑娘，就近在眼前。她刚才面向别处，在看别的地方，这时，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她转身，用清澈的眼眸看来。
柳月亭顿了一顿，移开目光，朝向四周望了望，随后开口问道：“嗯，刚才的那位杨瑛姑娘不在吗？”
“你找她做什么啊？”姜雪灵轻柔的语音道，清澈的眼眸中流露些许疑色。
柳月亭一提手中拿着的剑，道：“其实因为刚才的事，在下正想要前来向她道谢……嗯，当然，主要还是要感谢姜姑娘。承蒙如此厚礼，在下或许原不该当。”
“她现在不在。不过，后面我会帮你跟她说的。”姜雪灵说道，眼中有认真的柔光。
“如此，便多谢了。”柳月亭略一拱手道，不过稍后倒是有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他转头各处望了望，蕴秀峰上的同道们这时候都分散了，各自忙碌着。正想起先前那位布衣汉子的遭遇，面色略微黯然，道，“没想到今日之事，明明我们大家这么多人在场，却也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啊。”姜雪灵脸露笑容，道，“我看那个戴着斗笠的人，你们门中以前的那位上代前辈，他的武功好像真的很厉害的样子。”
柳月亭见她会错意，遂也不去额外解释，顺势言道：“嗯，也是吧。不过也好在宋师兄他们也没怎么受伤，我看祝前辈他今日也是留手了。”
“那你呢，”姜雪灵含笑道，“我看你对那七星剑不是挺在意的吗，今天怎么不来争夺呢？”
柳月亭微微苦涩一笑，道：“这个，其实是有一些原因的了。那位祝前辈先前于我有所恩情，我又怎好出头，再说今日我们天墨门中这么多同道师兄师姐在场，又哪里轮得到我。”
姜雪灵眼中露出犹疑的神色，微笑道：“你的那些师兄们，今天在这里最厉害的就是那个宋诣吧，不过我看他好像也没挺过几个回合嘛。”
柳月亭摇头叹道：“宋师兄本是太师叔门下高徒，倘若他尚且如此，那我岂不是就更不行了。”
“那我家瑛姐姐呢，”姜雪灵的声音忽而又道，“你觉得她怎样？”
柳月亭稍微怔了怔，反应过来，想起先前那杨瑛出场时的情景，仔细说道：“嗯，杨姑娘自然是枪法出众，英姿风采更是令人折服。”
“什么风采折服啊？”姜雪灵不禁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笑言嗔语道，“人家辛辛苦苦上去卖力打拼，你的心思却到底是在哪里啊？”
柳月亭一时语塞，虽然回想了想，自认为刚才自己的话也并没有什么冒昧不妥之处，但此时此刻，叫面前的女子这样一说，倒也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那你说，我家瑛姐姐她如何让人折服啊？”当下也不待柳月亭回应，姜雪灵又在言道，眼看过来，妙目流波。
柳月亭一窒，感到也实在不好正面回答这种问题，想了好一阵子，方才自认为足够含糊且牵强地说道着：“嗯，这个，我想大概也许是杨姑娘所留发束的关系，似乎很是新颖特别，这在寻常女子中可不多见。”
这次换做了对面女子怔了一怔，几乎为之气绝般，哑然失笑道：“这跟头发有什么关系啊？”
柳月亭强自镇定，面色一肃，嗓子里稍微咳了咳，道：“应该也是有点原因的吧，刚才杨姑娘出场之时，校场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我看啊，那是因为他们都跟你一样，心思也不知用在了哪里，少见多怪！”姜雪灵面上不以为意着，鄙夷声色道。
随后，她略微昂了昂头，雪白温婉的脸面上兀自表露出几分淡然自若的神情，开始一副认真说教的模样道：“你要知道，江湖天下间，各家各门的功法，路数不同，内里自也是各有千秋。但许多派系往往偏重于对精妙招式的追求，而忽视了对于身法的锤炼，却殊不知后者也是同等的重要。习武之人中，有人为了获得更有优势的速度，日夜苦练身手，甚至对于手中兵刃的尺寸重量也有苛求。若为女子，则还须时常衣着修身的轻便服饰，头发挽作结束。对于这一点啊，可不比你们天墨门中的女子来得仙气飘飘。”
当下这一番言说罢了，她撇撇嘴，稍顿了顿，之后，忽而抬眼向着柳月亭身后的方向上望了一眼，又在说道：“好了，先就这样了。后面，你们天墨门里的人来找你了，你快过去吧，小女子便且先行告辞。”
柳月亭闻言愕然，转头往回看去，果然看到这时候大师兄他们几人正向着这边而来。但待得又再回过头来，想要再说些什么之时，这边处，刚才谈话之人的身影已然行去了。当下还不及多想，那边已然有声音传来。
“喂，柳师弟！”几人中有人高声叫道，接着，一行人走到了柳月亭的身边，向着他道，“柳师弟，我们大家现在要去城中到处转一转，看看能否找到师父的身影，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柳月亭不禁疑问道了声：“你们现在去找师父做什么？”
几人之中，周斛朝着周围的人群望了望，道：“柳师弟，我们刚才到处看了看，现下此地应是没有什么危险了。不过刚才师父他追逐那魔教妖人而去，我等在想城中其他地方不知是否还有那魔教中人潜藏，正要去城中四处探查一番，顺便再看看能否找到师父他老人家。”
“怎么样，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说到这里，周斛朝着方才姜雪灵离去的方向看了两眼，回过头来，朝向柳月亭，面上露出着一些挤眉弄眼的怪异神情，道，“还是说，你该不会这个时间、要去和那位姑娘单独私会吧？”
言罢时，几人都心领神会地、同时面色古里古怪起来，就连先前一直处于愧疚自闭状态的大师兄，此刻也都是一副稀奇古怪的神色。
柳月亭感到面上极为挂不住，连忙说道：“哪有此事，我刚才正要打算过去找你们呢，那我们这就快走吧。”说着，也不再去关注几位，朝向人群外围的一个方向，径自而去。言行举止，不禁引得身后的几人之中、又是一片奇异的啧啧之声。
镜州城中喧闹的一天，迎来薄暮时分，天色将晚。
眼下此刻，某处不知名的甬道间，袁迎舟曳剑穿行，身形中隐约携带风雷之势，剑体之上，明亮的火焰拖行于后，发出持续的呼啸声响。
他面色阴沉着，仿佛罩于一层寒霜之下，除了掠行之中，会时而转动视线，去查看一眼那倏然间、从身下地面上闪现而过的一两滴血迹，面上再无其他神情。
甬道的两旁，有以砖石堆砌出来的墙面、以及间隔丈许左右的方形柱子，些许青绿藤蔓爬生其上，在两边的墙壁顶上长势蓬勃，正有彼此间相互连结成一片的势头，又在下方甬道中的人影急掠而过之时，哗哗作响，不住摇曳着。
甬道之中的一处分岔口上，血迹至此豁然断绝。
袁迎舟一个身影晃动间，稳住身形，停下了脚步来，在此处只略一停顿，旋即又是身形一展，没入了那其中的一条岔路内。
飞驰般的行进之中，前方道路两旁的景物不绝靠拢，又尽皆消失在了身后。待得穿过了这条并没有多长的一截岔路来，前方一片幽幽竹篁赫然映入眼帘。此处甬道原本即是位于镜州城的外城郭中，外围并没有城墙，想来应该已是来到了城池的某处边缘。
袁迎舟身形不停，又继续向前，顷刻间便即没入了竹林之中，但随后只约摸行进得十数丈左右，又骤然停住了身形，曳剑而立着，举目向前望去。
面前是竹林中的一处圆形场地，地面之上，正中间的位置有一座半人多高的石质佛龛。年深日久，那尖石塔盖下面的佛像，脸上已然有了不少的缺损，又有成片的几处青苔附着其上，看上去，佛像就如若是正生着胡须以及头发，想必已是多年没有人在打理供奉。
佛龛之后的竹林间，林雾中透露出深邃的暗绿光色。有三条岔路延伸进去，其中两条望去，深处不见尽头，而那剩下一条看去，不远处正有一座小亭。时下四周暮色降临，四下里寂静无声，映衬得那林下小亭中更加晦暗不明起来。
袁迎舟一言不发，清冷的目光朝向那座小亭直直射去，身上也没有别的动作，唯独只有那手中、太阿剑之上的炽烈火焰愈发地升腾，恍如一头行将要从主人的手中脱缰而出的骄纵野兽。
“不亏是天墨掌门，竟能洞察我身处之所。”
寂静的亭下，忽然间响起了一道叹言声，还有随之而起的几声抚掌声。同时，伴随着那抚掌声，那前方亭下的阴影之中，缓缓行出了一人的身影来。周身的黑色装束，不显露得分毫身形，正是日间校场人群中的那黑袍异人。
“我师弟在哪里？”袁迎舟此刻的声音，低沉之极。
那黑衣人在一根斜竹旁站定，略一停顿，道：“恐怕你眼下此行，所要找寻的却是另有其人吧？”
袁迎舟目中光芒跳动，他此前的确是因为追寻别人而来，便即是比武场上的那青年男子。但方才急行之中，在竹林前隐约感知到此人的诡奇内息，这才转而追至此地。日间，他分明与落仞峰门主韩东沧二人一起商定，由韩前去打探此人的底细。后来二人一起消失，袁迎舟一时倒也并不如何惊疑，只料韩应是去往了一处僻静之所，隐秘处理此事，却不想如今竟在此地单独见到此人。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我不会再问第二遍！”袁迎舟凛然而道，剑上烈火因战意而极尽炽烈夺目。
黑衣人犹自气定神闲，兜帽的边沿微微动了一下，平淡的声音道：“那么，便请恕我无可奉告。”
袁迎舟再不迟疑，手中提剑而起，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颗火焰流星，朝向那黑衣人直冲过去。
火光驱散了四周的阴霾，幽暗的竹林之中一度亮如白昼。
当此之时，面对前方那仿佛要吞没一切的滔天烈焰，那黑衣人也不如何闪避，径自取过背后背负的物事，朝向前方凌空一划，霎时间，整个竹林之中鬼哭狼嚎，有重重黑雾凌空而现，奔涌绽放，化作黑色的浪潮，朝向那火焰攻势对冲而上。
下一刻，火焰光幕撞上那黑雾巨浪，瞬间生成无形的气浪朝向四周灌射。周围的竹石草木以那对撞处为中心，一起朝外不住偏斜，漫天的竹梢与竹叶乱颤，哗啦作响。
身处火焰光幕之后，袁迎舟抬头望向那黑雾深处，自己剑下烈火驱散尽周遭一切阴霾，但却唯独难以照进那黑雾之内。非但如此，那黑雾深处更生出着无数幽魂凄厉的啸声，穿透了火焰光幕隐隐传来，让人寒入骨髓。突然间，他一个心念闪过，这黑雾与宗门玄清峰之上暗淡雾气倒是有所相似，不过二者显然却又有不同……
当下正自心念电闪，霎时间，但闻那黑雾深处的厉啸声陡然作盛，再看去之时，那其中竟若是生出了无尽的亡魂具象，凶戾尖啸着，狂涌而至。
袁迎舟的心头陡然一震，但觉得一阵难以名状的心神恍惚感袭来，仿佛魂魄都为那些幽魂厉鬼所噬。当即心念转换，意守灵台，道家真法行遍全身，手上断然撤剑，以手指捏剑诀，凌空刻画，运掌推出。
失去了真法支撑的火焰光幕被瞬间击破，那黑雾巨浪遮天盖压而来，但也就在这时，袁迎舟身前的半空位置上、手掌间赫然生出了一道青光闪闪的太极图来。
周身尽皆沐浴在那太极图的光辉之中，袁迎舟脸上、身上道道青光闪烁不休，苍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而那黑雾之中的无数幽魂一旦碰触到青光，顿时发出不绝“嘶嘶”声响，当即化作股股青烟，一时间为那青光太极图所慑，却是再不得进。
“太极！”那黑衣人的口中生生吐出了两个字，随后收回手中之物，重新背负于身后。须臾，当前方的那道青光太极图渐渐归于沉寂，消散无形，他的身影也于竹林间消逝不见。
竹林中再度恢复了平静，袁迎舟站立原地，目光朝前而望，一手垂下，掌心朝后，微微颤抖，掌心之中隐约正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