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师者
因为这日金燕做饭甚早的缘故,刚到正午时分蕴秀峰上的众人便即食过了午饭。此刻奚常三人组又回了周斛的房间去,其余各人也纷纷去忙碌于自己的事了。
柳月亭回到了住舍中来,方才奚常讲述的事此刻还一直萦绕在脑中,当下又一番思索未果,遂决定下次见到师父时再行相询。
眼下他见师兄们都各自练功去了,忽地又想到了自己昨日在青岚峰上打坐运气时的情形,遂走到了窗下的桌旁,拿起了那块石头仔细查看了起来。
只见那石头此刻白日时分看去与昨日夜观之下又有所不同,其上的一面光滑玉面并不是黑色,而是晶红色。除了这玉石面以外,其他弧面上均包裹着一层灰黑色石质,摸上去有如缠线的纺锤。
从那红玉光滑外露的一面往里看去时,晶红莹亮的红玉石嵌于石窠臼间,看上去就如同一泓晶红的水渊。
柳月亭此刻望着这水渊般的晶玉一时出了神,忽然间有觉那“水渊”里仿佛有一条红线浮现而过,随即乍然想起了昨日打坐时看到的那些红色丝线来,当下忙凝目看去,果然又见那“水渊”中隐隐又有一条丝带般的鲜红细缕游经。
继续看去,那丝缕有时候浮上面来,有时候又沉入渊底,如此反复,回环不绝……
“月亭,你在做什么啊?”
柳月亭正自目眩神迷间,忽地门口一道声音传来,当即惊觉了过来,随后又听那声音转了疑惑道来:“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柳月亭抬头望去,见是金燕师姐此刻正站在门口,望着自己手上的石头面露讶色,遂一笑应道:“啊,这个是我昨天在外面捡到的石头,看它有些奇异,于是就带了回来……”
“是吗?”
金燕嘴里说着,走近了来从柳月亭手中拿过了那石头皱眉着翻看了一番,见那石头虽然貌似一块玉胚不过也不像是很值钱的样子,遂转了注意力,向着柳月亭半嗔半揶揄道:“你呀!还是喜欢玩弄这些小玩意儿~”
言罢,她将那石头“咚”的一声往桌上一杵,向着柳月亭叉腰道:“好了,今天要帮你炼气的,你现在跟我来吧!”
柳月亭闻言一怔,正要张口一问,但金燕说完就离去了,当下只得暗自叹气一声,跟着也出了门。
随后他跟着金燕一路行去,却是径直来到了柴房内,见此刻灶台内熊熊大火升起,其上正烧着一大锅水,不禁开口道:“师姐,你这不还有事吗?”
“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金燕说着指指灶台前面地上铺着的一方茅草垫,向柳月亭道,“快坐下吧!”
“这是……”
柳月亭一时还有些不明所以,语调有惑,但随即脑中就闪过了之前那个古怪的蜡烛阵来,不由惊道:“这不会又是你那‘妙招’吧?”
金燕闻言便即笑了起来:“哈哈,你还记得啊!”随后她又凝眉想了想,撇嘴道,“总之师父嘱咐了我们要好好帮助你,你快坐下赶紧试试吧!”
柳月亭不禁面露苦色,回想起之前金燕搬出那蜡烛阵时自己的悲惨遭遇,本能地又坚持推拒了一番,只是最后还是拗不过金燕那“应师父嘱托”的一片“美意”,当下只得按照她口中所说的,在灶台前打坐运气起来。
道家心法本讲究心随自然气随天运,只是眼下金燕心中忧急之余又将柳月亭往前推动了一点,直至几乎就要贴着了那黑漆漆的灶门前,当下烟气呛口不说,还有火焰灼得面上燥热不已,甚至恍惚间仿佛还闻到了一丝头发焦枯的味道。
“真的要这样练才行吗?”
柳月亭一时只觉仿佛置身火焰地狱,当下半侧回了头,向着此刻正坐在他身后的金燕,强自镇定地道。
“是啊,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金燕闻言嗔怪道,随后又叹了口气来,正气凛然道:“好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既然答应了师父,就会好好帮助你的!”
柳月亭一时苦笑失语,但这时听金燕一说,却是又想起了日前在殿上,师父为了自己相求太师叔的情形来,心里为之一凛间,不觉身前的灼热仿佛也减轻了许多,当下心神已然凝聚在了调运内息之上。
灶门内燃烧的木柴不时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响,柳月亭此刻在灶台前闭眼而坐,火光照耀下,只觉禁闭着的眼睑内也明晃晃的。
时间流逝。
一条红色丝线从柳月亭右手间抽出,然后周身成圈后回到了左手间,随后又再度从右手间抽出,先往前方弧形上升,然后又下弧成圆,这次丝线穿过了灶台,那灶内的火焰仿佛被微微牵动了一下。
接下来红色线圈越划越多,又有更多的丝线穿过了灶内的火光来。
渐渐有火焰不住被穿行的丝线牵动间,也开始抽丝般地附着在了丝线之上……
随着柳月亭周身的丝圈越来越密集,原本好似血红色的丝线与抽丝的明黄火焰相融合,渐变成了橙红色。而此时在柳月亭禁闭着的眼睑内,那灶台的跳动的火焰仿佛竟也渐渐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不仅仅是那灶台内的火焰,此刻他还隐隐间感到身后竟似还横着一把燃烧着的剑来……
“这又是什么幺蛾子啊?”
“不会又要着了上次的道吧?”
……
当下柳月亭心头这般隐忧一生,再也难断,想起上次自己一身火球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时也没了运气的心思,遂收束了内息,从灶火和剑刃间跳了出来,一看身后的正自双手横剑而坐的金燕,气为之一滞,当即道:“师姐,你这又是做什么呀?”
金燕原本是因为担心着灶台内的火焰不够,正聚气于剑身同时双手各捏着了剑的两端悬停在柳月亭背后。此刻见他忽地跳到了一边,口中这般道来,当下也不答他,反而脸露讶容道:“你知道我在你身后做了什么吗?”
“你把这火剑放在我背后……”
柳月亭好似哀嚎着,随后又没好气地续道:“师姐,你该不会是又要故技重施了吧?”
“什么火剑?我并没有点燃剑内的真气啊。”
金燕愈发讶异着应道,柳月亭闻言不禁往她双手间捧着的剑看去,见那雪亮的剑身上此刻虽然映射着灶台内的火焰,不过其上却并没有火,可是自己方才明明又有所感……
“你很可疑哦!”
柳月亭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刚的那种感觉,然而金燕此刻已然站了起来,摇了摇食指,向着他一脸怀疑地说道。随即她仿佛又忽地灵光一闪般,又自顾自言道:“难道是我这法子生效了?”
言念及此,金燕霎时脸露兴奋之色,当下忙叫柳月亭又坐下了运转起内息,随后将“白虹”剑竖直着垂在他的身后,同时依旧将自己的火象真气凝聚于剑身之内,问道:“我的剑现在是横着还是竖着?”
柳月亭此刻忽地又再度找回了刚才的那种奇异感觉,隐隐有感知到那身后的剑来,当下口中应道:“竖的。”
金燕将剑转平,又道:“这样呢?”
“横的。”
金燕保持不变,又问道:“现在呢?”
“横的。”
金燕将剑收回同时撤去了真气,再道:“现在呢?”
柳月亭顿了顿,夷犹着“嗯”了一声,言道:“好像感觉不到了。”
“呀哈,月亭你好像成功了!”金燕此刻怔了一怔,随即蓦地口中高呼道,但跟着仿佛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来,一面往门外跑去一面口中念叨着,“不行,我要赶紧告诉师父去!”
柳月亭闻言一凛,心念闪过,直想目前在这蕴秀峰上一片乱象肃整之前那可是万万不能让师父回来看到的。眼下忙跟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松林中左右一观望,只是此刻金燕心花怒放之下早已跑得没影了,当下又原地苦思了一番,遂也往玄清峰而去了。
玄清峰前鲤鱼背上,当下柳月亭一路未歇地赶到了此处,忽闻前方弥漫的雾气中传来了金燕的声音,随即两个人影渐渐浮现,却是金燕正随同了袁迎舟一起往这边过来。
许是受到了此刻金燕感染的缘故,袁迎舟用手背抵着嘴唇咳了咳,眉梢展动间难掩喜色。
柳月亭看到前方师父师姐二人,霎时心中一暖,迎上了前去,揖道了一声:“师父。”
“啊,月亭啊,你也过来了。”
袁迎舟当下应道,不禁脸露笑容,随后又说道:“我听金燕说你已经有了炼气的迹象,这可是真的?”
柳月亭闻言一怔,原本刚才金燕急急忙忙就走掉了,自己本是不想让师父看到如今蕴秀峰上那个个不务正业的师兄们这才跟了过来,对于这两天运气时的异状自己却是还没有来得及思省,眼下袁迎舟这样一问,也只有含糊着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袁迎舟见他神情滞涩,遂又言道:“你把手伸出来吧。”
柳月亭依言将手伸出,袁迎舟伸出双手互曲着将他的手掌夹在中间,略微闭目运气探查了一下,随即睁开眼来,有些目光灼然道:“嗯,看来是有一些火象气脉的苗头了。”
“哦呀,这真是太好了!”一旁的金燕闻言又雀跃欢呼着。
只是柳月亭此刻看着二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口中支支吾吾地道:“我就是这两天运气时觉得有些怪异,原来这就算炼气吗……”
金燕当即又笑道:“难道师父的话你还不信吗?”
柳月亭还待要再说点什么,但此刻袁迎舟往他的来路方向望了望,向二人说道了:“好了,我们先回峰上再说吧。”
随后师姐弟二人便随了袁迎舟上到了玄清峰上。
大殿前的昏暗街道上,金燕邀功着跟袁迎舟说了自己想出了那许多“妙招”帮助柳月亭炼气的事,但袁迎舟闻言便即笑道那五行金木水火土原本即是散布于天地之间,单就这“火”象而言,地脉之下即有无尽地火,其息涣于地表,却是并不需要刻意而为之的。
“好了,月亭啊,”当下金燕一时扁嘴无言间,袁迎舟又向着了柳月亭道,“总之,看到你如今已然初窥这‘炼气’门径,师父是很为你高兴的。”
说着他忽地又眼望别处,口中道来:“只是我最近可能一时也少有时间回蕴秀峰去,眼下你既然已经过来了,那你现在就开始修习这‘火象剑道’吧……”
言及此处,他背身负手,略微沉吟着。
柳月亭这时趁了空闲往金燕看去,就见她已然又在对着自己点头眨眼的脸露喜色。
有顷,袁迎舟又回过了身来,一凝神,向着柳月亭继续言道:“我门中‘四象剑道’讲求‘气从剑,剑从人;以人御剑,以剑御气’。其中,气为本,剑为辅,人为主;人驭剑于前,剑驭气而后。气剑人三者合,是为‘炁清剑道’。”
说到这里他往二人一一看去,忽又问道:“你们都没有带剑过来吗?”
师姐弟二人当下相顾无言,却是一时间都走得匆忙,均没有携带着剑来。
袁迎舟当下遂让二人原地等候着,自己在那街道一旁的幽暗屋宇间出没了一阵,不多时便带着了两把无鞘之剑回来。当下递了一把剑给柳月亭,口中笑道:“好了,月亭,现在传你‘火象剑道’第一式--‘烈火裁决’……”
柳月亭闻言不禁心神一振间,袁迎舟正自继续言道:“此招本名作‘烈焰斩’,原是我门中一道凌厉强横的杀招,数百年来斩杀邪魔外道无数,后经你清胤太师伯念正道之义改换招式后传下,首重不枉杀生容人改善。所谓‘烈火裁决’之名者,‘裁决世间不平事’也,当年你清胤太师父授我此招之时曾作此七字寄言,如今你也当要谨记!”
柳月亭方才从师父口中得知自己竟尔已然炼气有成,接着又见师父当即就要传授自己剑法,原本心中正自欢喜不已。
但此刻乍然闻听得师父口中提及了清胤太师伯,忽地又想起了之前奚常所讲述的那些诡秘之事来,当下整理了一下思绪,向着袁迎舟,有些犹豫地道:“师父,其实关于清胤太师父……我正有个问题想问一下……”
袁迎舟闻言略微诧异,随即又笑道:“嗯,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柳月亭此刻往金燕看了看,见她也正自目露疑惑,当下遂向袁迎舟复述了之前奚常所讲的那番话来。
袁迎舟静静地聆听着,脸上神情如同一湾静水般,始终都波澜不惊,唯有听到清胤真人死于为那大凶阵灵所反噬之时,方才眼神闪烁了一阵。待到柳月亭讲完,他凝眉无奈笑笑,随后用已然有些疲惫的语音向着二人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随后袁迎舟便带着柳月亭二人穿过大殿,来到了后山的山岭中后又继续行去。
只是一路之上他都沉默无语着,独自行在最前面,师姐弟二人心中忐忑,不时互相望望却又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言语。
过得一会儿,三人在山岭中一个岔路口处转右而行,穿过一片林子后又路经了一座殿堂,随后再过不多久便来到了一处铺着石板的空地前。
峰上的阴沉雾气在这里仿佛已然浓厚得化不开,分明还是白天但是这里却暗得如同夜晚一般。三人当下继续往前走去,直到走到了一块斜斜插在地面上的石碑处袁迎舟方才停下了脚步,回身往二人看来。
“镇妖塔”。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那裂痕密布的石碑之上镌刻的字迹仍依稀可见,只是当下师姐弟二人都不明师父为何要自己二人跟着他来到这处天墨禁地,一时尽皆心有惴惴。
“月亭,金燕,”
行过了山路后,袁迎舟的声音仿佛更加疲惫了:“不管别脉同门怎么说,只是你们要知道,你们太师父二十年前便是在此处为了保护我天墨后辈,义无反顾地震退了魔教,这才负伤以致无力回天……”
说到这里他话头有些沉痛,过得一时方才继续向着二人徐徐言道:“想必你们也知道,如今我们天墨门中有许多弟子对你们太师父有所不解,但是这其实也无怪他们,因为这原本是你们清殊和清机两位太师叔对你们太师父心有嫌隙之故,或是怪他当年独断专行参研那‘紫薇乾坤阵’,又或是怪他阵法未成便即贸然试炼,以致于招致了那场天墨劫难……”
峰上风起,带动着那连接了到后方那座铁锁塔上的巨大锁链在栓头上轻微挪移,发出一阵“吱唔吱唔”的低沉金属研磨音响,袁迎舟此刻口中的话语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微小,但二人听来十分清晰。
“只是那奇阵原不是这人世间所有,倘若只凭靠人力参研,就算有通天修为只怕也是难以参透。想你们太师父晚年那般苦心孤诣,参悟多年未成方有此悟,外加当时魔教荼毒天下已深,他有心屠魔,虽阵法未成但又自觉已隐然触摸到了门径,只就是还差着一小步。因而当时在你们太师父和我等七人共同论道之下……”
袁迎舟说着,忽有些神色不定:“……后来,才有了那‘试炼’之举,原是希望能由此找到那破出瓶颈之法,而至于这‘试炼’结果……”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笑,向着二人续道:“想必你们也已经都知道了。”
柳月亭和金燕二人此刻也都苦笑着,均知师父口中的那“结果”自然便是阵法失败,门中动荡之际魔教趁虚而入。
“而至于这阵内‘凶灵’之说,”袁迎舟此刻侧身指了指后方那座在黑雾中时隐时现的铁锁塔,口中道,“当时你们韩师叔并没有在场,你们莘瑶师叔虽然在场,不过当时她还是个不如你们这般大的孩子,所以他们自然都不会有我清楚了。”
“当时试炼之时虽然确有‘阵灵’现世,不过事后,你们太师父弥留之际……也有所参详,认为其或也只是因为那‘紫薇凶星’煞气降临的缘故……”
“再至于这锻剑之说,也是因为那‘北斗七星剑’只能一人独自锻造的缘故,其间缘由我现在也就不再话下了。”
袁迎舟脸色愈发黯然,师姐弟二人一时也未接言语,此刻他忽又平眼远望而道:“我辈正道中人欲图除魔宏业,不拘小节终有时。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我等虽然失败了,”说到这里,他负手望向那镇妖塔顶,话语渐渐虚无渺茫,仿佛更说与旁人一般,“不过却至少曾经满腔热血地共同努力过,如此,想必大家也都不会心存遗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