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流花，照雪
不知不觉地，云渊界境的浩瀚之景逐渐模糊。
最终寸寸崩碎，化作虚无。
狂风自身侧呼啸而过，姜宿静立于石阶之上，许久才回过神来。
神情之间，依旧残留着些许恍惚。
“这段记忆画面，应是埋藏在我的神魂深处。”
“未曾想到，此次竟是藉由问心之阶，将其引动而出。”
姜宿回想着自云渊界境所见的情景，心神颤动，有了难以言明的震骇之感。
虽然不曾知晓小殿下的真实修境。
不过此时大致估算之下，自己在那里所见的每个生灵。
其所散发的气息，都不弱于朝霞山主、千罗山主这等神照临真境。
不仅如此。
其中与太夜真人相差仿佛，甚至比之更为可怕的生灵，都有着许多。
“这些小殿下的记忆，到底藏在了何处。”
姜宿眉头微皱，心念秉于神魂深处，却始终都毫无所获。
“若是能够感应到，更多的记忆画面。”
“说不得，会对我即将面临的危险，有着帮助。”
姜宿心神深处，始终都将“小殿下”，与自己区分开来。
虽然他知晓，自己的幽冥妖火，乃是青丘狐火变异而来。
可姜宿这里，却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初衷。
自己，便是姜宿。
不是小殿下。
更不是其余的任何生灵。
姜宿唯一所在意之事，是在自己的来历暴露之后。
其中三大氏族的态度，由于所知信息太少，尚不清楚。
可是那天生之奴，涂山雪。
因着奴印异变之故，她定然会在所有生灵之前，当先感应到自己的存在。
此种境况之下，其决计会选择，对自己杀之而后快，不会有半点斡旋的余地。
因为涂山雪，绝对不会用她自己作赌。
青丘奴印，至死无解。
虽然无人可以说得清楚，涂山雪的奴印，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也无人知道，她的奴印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不过姜宿这里，却是极为清晰地知晓。
以涂山雪的可怕心性，定然是自己即将遇到，最为致命的危险。
根据大梦妖君所言，此女乃是自微末而起，历经万般险阻，最终位列青丘妖国的绝世天骄。
其秉性坚韧，道心如铁。
一旦得到一丝机会，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勇猛精进，扶摇直上九重天阙。
当初小殿下的殒命。
便是涂山雪此生所遇到的，最恐怖的大机缘。
在此之后，其原本稀薄无比的狐族血脉，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真正觉醒！
涂山雪，曾经作为一个备受轻视的“杂血种”。
其觉醒之后的血脉纯度，竟然比纯血的氏族生灵，都要浓郁许多！
正是因此，其被涂山氏族君所看重。
待到确定其奴印，始终都不曾爆发。
妖国赐姓“涂山”。
赐名，涂山雪。
青丘生灵，唤之为。
雪殿下。
“姜宿！”
好听的少女清音传入耳畔。
姜宿自恍惚间回过神来，侧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青裙少女有些惊讶的眸光。
“你居然如此之快，便清醒了过来。”
姜霁月轻抚青裙，在第二十道石阶上席地而坐，盈盈笑道，“当初我第一次踏上第二十一阶，足足过了数个时辰，才勉强苏醒。”
姜宿略一沉默，察觉到在四周的重压之下，神魂根基的提升快了许多。
便也在姜霁月身侧坐下身来，问道：“道兄，此时距离我陷入幻境，已经过了多久？”
在临水之畔的数十地界里，相同修境之中，熟识生灵称之“道兄”，陌生生灵称之“道友”，无有种族、性别、血脉、根骨之分。
姜霁月思索片刻，道：“不过半柱香工夫。”
“原来是这般，”姜宿轻声道，“道兄，我还有一事相问。”
青裙少女面对姜宿坐着，勾起柔软嫣红的唇瓣，摇头笑道：“不要问我，即便知晓，我也不会回答。”
姜宿怔了一怔，默然不语。
姜霁月道：“当初在临海集市，我向你索要传书玉简，你并未给我。此时此刻，我也拒绝回答你的问题，便算扯平。”
二人说话间，赵灵音身着月白裙裳，负着血红长剑，亦是走到了第二十阶。
她抬起目光，望着姜霁月与姜宿，在二人身上来回梭巡，笑容有些揶揄：“你等在聊些什么？”
姜宿却是侧过身来，道：“赵师妹有礼了。”
白裙少女挑了挑眉，先是看了姜霁月一眼，还是启唇应道：“姜宿师兄，直言便可。”
姜宿道：“赵师妹，你可知晓，这第二十一道石阶，所用是何材质？”
赵灵音略一思忖，摇头道：“悟道石阶，是望虚山的道统至宝，其很久之前便已存在，我等身为枝山弟子，对此并不清楚。”
姜宿颔首，道：“善。”
姜霁月坐在石阶上，轻笑道：“十分不巧，姜宿，此事我刚好知晓。”
不待她说完，姜宿便伸袖取出一块传书玉简，神情平静：“姜师妹，这是我的传书玉简。”
见姜宿如此干脆，反而轮到姜霁月这里，有些呆怔。
她并未去取那玉简，而是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宿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开口。
此石阶，方才竟然引动了神魂记忆。
窥知更多小殿下的记忆，对于姜宿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
姜霁月见姜宿不语，笑意愈加玩味：“姜宿，我明白告诉你，无论是望虚山还是枝山，知晓此石阶来历的生灵，只怕不足五指之数。我可以将此中隐秘告知于你，只是一块传书玉简，怕是远远不够。”
姜宿沉默片刻，道：“姜师妹意欲何为，直言便可。若是无能为力之事，那这石阶的来历，不听也罢。”
姜霁月道：“我的剑被一只恶神偷了去，我要你与我同去，诛杀此神明。”
姜宿面色微冷，道：“天地神明，最弱都是神照临真境。仅凭你我这般浅薄修业，竟要诛神，岂不是痴人说梦么。”
青裙少女笑道：“此恶神的神印残损，如今只有第二境修业，我尚且不怕，你又怕什么？”
“更何况，此事并不着急。”
“只要在两年后的临水论法前，将我的剑取回来便可。”
此言落罢，青裙少女不再开口，静静等待着姜宿的回答。
姜宿眸光颤动，道：“听闻伱来历匪浅，为何不让长辈出手？”
青裙少女道：“莫要说些废话，若是可以，我来找你做什么？”
沉默片刻后，她还是道，“那神明的藏身之境并不稳定，只有命火通玄境的生灵，才不至于引起坍塌。”
姜宿看了她一眼，思忖数息，道：“我应下了。”
姜霁月似乎并不意外，袍袖轻拂，在姜宿那里取过传书玉简，收入袖中：“且附耳过来。”
一旁的赵灵音轻轻咬着嘴唇，道：“连我都要避着么……”
姜霁月低垂着目光，望着近在咫尺的雪袍少年，轻声道：“此石阶，乃是七千六百年前，观虚真人自问心石壁所取来。”
顿了一顿，她继续道，“问心石壁，可观世间人心，我也不知其在何处。此间究竟，只能询问观虚真人，才能知晓。”
“问心石壁……”
姜宿将此事藏在心底，不再开口。
姜霁月与赵灵音亦是沉默下来，自石阶上席地而坐，利用剩余的十余个时辰，静心修持，缓缓提升着自己的神魂根基。
……
夜幕散去，清露微凉。
姜宿睁开眼睛，神魂之中，已是变得澄澈清明。
抬眼望去，姜霁月与赵灵音已经离开了此处。
石阶下方则是有着数個弟子，正在缓步朝上攀登。
“姜宿，我等便先行离开。诛杀神明，为我取剑之事，时机至时，我自会寻你。”
杏花庭令牌轻轻颤动，姜宿伸袖将其取过，姜霁月的声音传入耳畔。
赵灵音那里，亦是传来一道好听的少女清音：“姜宿师兄，这段时日里，我的剑诀更有精进，待到下次相见，再与你比剑。”
无论是望虚山，枝山，还是太夜道宫。
其道统气运之间，都有着道道气运光柱相通。
这是三大道统共同治理方圆十万里疆域，逐渐形成的气运勾连。
故而三大道统之间的弟子，同样能够凭借令牌传书，相互通信。
只不过其传讯速度，却要比同一道统之内的灵蕴传书，慢上许多。
“比剑么……”
姜宿神情晦暗，自顾自地笑了笑，“青霜已陨，此时我已无剑。”
沉默片刻，翻掌收起杏花庭令牌。
姜宿朝着石阶之侧一步踏出，顷刻便被翻涌的云雾托起，送出了悟道石阶。
“杏花。”
行至巍峨阁楼之前，庞大的灵禽听到呼唤，睁开有些朦胧的眼睛，伏下身子。
数息之后，杏花振翅而起，卷起阵阵罡风，飞天而上。
飞越悟道石阶，绕过插天矗立的巨大黑塔。
不过半炷香工夫，便离开了望虚山气运的笼罩范围。
罡风呼啸间，姜宿望着前方急速翻涌的重云，神情蓦地凝滞下来。
足以致命的危机预警，在心神深处咆哮而起。
可这汹涌而现的危险预兆。
却又在侧身看去的刹那间，骤然消散开来。
“有苏暮。”
姜宿低声开口。
杏花背上，自己身后。
不知何时，已是多出了一个生灵。
青丝如瀑，随风翻舞。
露出碧裙少女足以倾世的绝美容颜。
她纤薄的身形在狂风之中亭亭玉立，重锻碧裙的裙角衣袂，亦是翻扬而起。
“姜宿。”
有苏暮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极为好听。
姜宿略一沉默，道：“你醒了。”
有苏暮点头，神情平静，道：“照香都已经与你说了么？”
还不待姜宿回答，她便自顾自地道，“是了，不然照香也不会施展神通，直接将我刚刚苏醒的心绪，显化到此处。”
姜宿默然。
数息之后，还是开口问道：“小殿下的事，你知道多少？”
有苏暮抬起眼睑，轻声道：“在青丘妖国，他是一个禁忌，我不能与你说太多，不然青丘气运有感，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
又是沉默。
只有耳畔的呼啸风声。
碧裙少女蓦地开口道：“陪我去搜罗几个生灵，填充照香宫。”
姜宿有些无言，道：“你为何对这般事情有独钟？”
“我喜欢，”有苏暮道，“你陪我么？”
姜宿对于此事，原本无甚兴趣。
不过想到储物玄光里的灵物资源，其话到嘴边，却是应了下来：“我陪你去，只需给我五颗定神丹便好。”
闻听此言，有苏暮眼角跳动，强行绷住小脸上的平静神色，沙哑着声音道：“你若是不想让我快些好起来，就把我的定神丹都拿去。”
闻听此言，姜宿不禁怔了一怔。
碧裙少女毫不怯弱地与他对视，眉眼如画，清澈好看。
姜宿望着有苏暮，低声道：“原来你上次留了些定神丹，是为了快些苏醒么。”
有苏暮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每次苏醒之后，都需服下五颗定神丹，才能保证神魂创伤更快恢复，使得下次沉睡的时间短些。”
姜宿沉默。
心绪涌动之间，这才堪堪想到。
有苏暮此次苏醒，之所以比寻常要晚。
正是因为上次相见之时，给了自己五颗定神丹。
她自己所留，却仅仅只有四颗之故。
“发簪给你。”
姜宿取出狐尾仙纹白玉簪，递给有苏暮。
有苏暮挑眉，心下隐隐有些失落，道：“这是前些时候，我送你护身的通神法宝，怎地，用不惯么？”
说话之间，她伸袖拿过发簪，不经意地朝里看了一眼，手指却是骤然凝滞在原地。
风势愈急。
狂风炽烈呼啸，撩起碧裙少女的如瀑青丝。
发簪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堆定神丹。
十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