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断供逾期

    米心旸的这一天是从三笔不良贷款的逾期客户开始的，分别是城西的张阿姨，城东的顾先生和城南的王小姐，在去跑客户前她还到位于城北的分行大楼打了个卡又开了个短会才出的外勤，一上午整个儿的澄市环岛半日游。为了节省交通费她连一趟出租车都没坐，全程都是先搭地铁到目的地附近，再乘公交到更接近目的地的地方，最后再步行上门，即使这样只跑了三个客户也花了80多元的路费。从王小姐家出来刚好到了午饭时间，她索性在这附近的崇光吃饭，点的是最便宜的15元一份的商务简餐，边吃边填写起工作日志来。

    张阿姨半年前查出了癌症花费巨大暂且无力还款。张阿姨说自己年纪大了又得了绝症征信对她并无影响，这笔按揭是十几年前老伴在世的时候办的，后来老伴走了她一并继承了房子的产权和债务，好在贷款即将到期剩余的本金也不多了，她当着米心旸的面和在外地做工程的儿子通话，她儿子在电话中承诺等年前结了工程款就一次性结清。看到张阿姨的现状米心旸心生怜悯，法律还不外乎人情呢，即使现在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催收员也不想被人说成是毫无人性的讨债鬼，米心旸算了一下时间离过年还不到两个月就默许了。

    顾先生不久前才离异，房子被法院判给了女方故不愿继续还款导致了逾期。米心旸告知他这种情况须尽快联系前妻做一个离婚析产，蓄意拖欠贷款不仅会损坏征信还会产生不必要的罚息复息和滞纳金，最终导致走诉讼流程拍卖房产，顾先生表示将和前妻协商尽快把欠款还上。

    王小姐去年遭遇大厂裁员下岗，闲赋在家已一年，之前打工的积蓄已用来归还月供但只持续了不到半年便囊中羞涩，尽管四处投简历至今还没有找到工作，她说除非找到工作不然下个月连吃饭都成问题，更何谈还房贷。米心旸又耐着性子把不还房贷的后果讲了一遍，她现在可以面不改色地倒背如流了，她告诉王小姐如果真的被拍卖以现在这个小区的拍卖价根本覆盖不了她拖欠的本金和利息，最后的结果是她不仅失去了这套房子还倒欠银行几十万，其中包括银行起诉她花费的近10万元的诉讼费和律师服务费。王小姐哭了，她说买这套房产的时候自己是有男朋友打算结婚的，当时两人都有稳定的工作还款不成问题才按揭了这套房，可后来男人跑了现在她又失业了成了双失女青年根本无力偿还，若是逼急了她只有一死了之。两人思来想去发现解决王小姐问题的根本方法就是替她找份工作，现在经济下行各行各业都进入萧条期找份工作谈何容易，她答应帮王小姐留意猎头信息，如果有合适的工作一定第一时间给她介绍。

    米心旸一一记录着上午半日的催收情况，翻看着前期的记录以及工作日志上接下来要跑的客户，她的内心无比的惆怅，像她这样面皮薄的人实在不适合做这项工作，客户稍稍卖下惨诉点苦她就难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和原则，只能把继续逾期下去的严重后果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对于口头上信誓旦旦答应还款结果再次失信的人她是毫无办法。澄市的房价在一年前见顶后急遽下坠比上证指数跌得更迅猛更猝不及防，股市起码还有熔断机制而楼市没有，一场无数产权人财富增值的狂欢盛宴就此终结，当普通百姓识别出了这场骗局后澄市的房地产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寒冬。极高的房产空置率需要大批的外来人口消耗，各种引进人才安家落户优惠购房的政策层出不穷，从长远来看未来二十年房产泡沫软着陆的幻想只能寄希望于新生儿的降临。

    米心旸记录完才合上工作日志抬头就见一群西装革履的白领蜂拥而至，隔壁是ifc写字楼这个时间刚好到了午饭的点。她暗中观察这群私企、外企白领和星河职员有什么不一样地方呢？结果还是发现了很多的不一样。首先他们同事之间显得更为亲热，气氛也更融洽，在星河办公大楼的食堂里恨不得间隔一个位置坐一个人，人人都像是社恐患者害怕与人亲近，星河的伙食不差但星河的员工一个个都像豆芽菜似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憔悴模样，而眼前的这群人简直可以用朝气蓬勃生龙活虎来形容。米心旸的脸上忽而露出了微笑，这笑靥一经出现就像是长在了脸上一样只因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一个许久未联系但从不曾被遗忘的人。

    葛静看到了独自一人用餐的米心旸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她端着餐盘走到米心旸对面的空位上坐下，两人一师一徒亦师亦友不期而遇感慨良多想说的话也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小米，你怎么会在这里？”

    “静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还想吃什么，我请你！”米心旸此刻已把上午的挫败感抛到了后脑勺能遇到葛静让她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感，她注意到了葛静胸前挂着的工作牌——某私募客户经理，想必她们公司就在隔壁的ifc。

    米心旸把葛静走后行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工作调动简略地说了说，葛静听后说没想到她离开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她问山水湖烂尾楼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毕竟她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以她的事业心和责任心虽然人离开了但还时常惦念着这个事情，用她的话来说这是她人生职场生涯中的一次不完美的收官，人做事情应该善始善终而她这样离开也是迫不得已。

    “你可千万别怪陈主任，我的楼盘出了这样的事我在星河是一点前途都没有了，与其死乞白赖地耗着不如趁早离开另谋发展，现在的这份工作还是他给介绍的呢！压力也是有压力的，只是没有之前那么奔波劳碌和一个月几十个小时的义务加班，可以腾出来许多时间陪陪家人，收入还是之前的倍数呢，你说我之前怎么就没有出来闯一闯的远见呢？人们都说最怕的是温水煮青蛙，可星河是温水吗？那可是热锅里的沸水——刀山火海啊。从前一心只想着干好业绩转正才是王道，结果成了被利用的廉价劳动力，等到你老了没有多少冲进了没有多少剩余价值可以压榨了，人家就把你抛弃了，星河有多少劳务派遣工苦干了十几年后心灰意冷了最后自己选择离开，虽说辞职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但其中有多少被逼无奈的成分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这就是变相的辞退，人家只想以低价购买你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之间的那段健壮懵懂又无知的青春岁月。呵呵，当初真的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要感谢陈主任，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迈出这一步才能见到光明，留在原地永远都是暗无天日。”

    “进一步，海阔天空！”葛静端着水杯与米心旸碰杯，米心旸稍稍迟疑了一下才与她碰杯。“我有时候会和自己对话，问从前的那个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安于现状，为什么要死抱住一棵垂死的老树而不去寻找新枝，究其原因还是没本事没资源。每天干着些毫无附加值的重复劳动哪来的资源？话说回来，自身没有价值哪怕认识了大腕也没用，你没有可供交换的价值谁会帮你？”

    “我之前一直误解了陈冉，以为是他甩锅给你害你丢了工作却不知道他背后为你做的，现在西直的山水湖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米心旸告诉她自从山水湖彻底停工以后，真实交易的业主都办理了“停工停贷”手续，贷款被冻结，楼盘一日不交房业主一日不还贷，所以现在压力最大的是星河。不久前又听说了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在山水湖暴雷之际，山水湖的开发商安家置业从星河骗取了10个亿的开发贷，星河的高层领导与政府部门、开发商协商此事，“保交楼”才是民生根本。山水湖所在区的管委会特批了5千万的保交楼资金用于部分烂尾楼栋的完工，没想到的是这个钱一到安家置业的对公户即被对公的高层冻结，理由是作为安家置业目前最大的债权人星河银行要冻结它账上的5千万的“保交楼”资金用以抵扣那10个亿不良贷款的部分债权。安家置业得知此事后煽动业主闹事，投诉电话都打爆了，市长热线，银保监会，人民银行统统给星河施压，业主们差点就组团来分行大楼门前拉横幅闹事，消费者权益保护中心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件事按压下去，最后的结果还是放行。

    安家置业就像是一块久旱干裂的大地，哪怕奇迹般地降落几滴甘霖也会在接触到的瞬间化为蒸汽，妄想从这样的土地上压榨出10个亿的洪水海啸，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是impossible，而苏默默现在正从事着这个不可能完全的任务，所有星河人都高高在上地坐在看台上拭目以待等着看笑话。

    “5千万的保交楼资金只能用来忽悠安抚一下怨声载道的老百姓，一旦楼盘复工这笔钱很快就会烧完，离解决根本问题还差一大截。安家置业当时催促着各家银行放款把回笼资金都卷走了，一根被啃食殆尽的骨头不会有其他开发商愿意承接续做，现在能挽救老百姓荷包的就只有政府。山水湖还出了大批量的假按揭，真实卖掉的房产连一半都不到，这样的楼盘哪怕完工交付了入住率也很低，大概率会变成人迹荒芜的鬼城。”葛静说。

    “只要政府肯出面保交楼，剩下的尾盘完全可以降价销售，市场上还是有刚需的，只是价格由暴涨后回落，观望客居多。”

    “降价说起来容易，前期高价购买山水湖的业主会同意降价吗？一旦降价前期购买的业主要求退房，这个钱谁退呢？安家置业吗？”葛静顿了顿，接着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是出戏一旦开幕了再尴尬也得演下去，忽悠进来的人越多越能顺利落下帷幕。”

    米心旸的心情不由得沉重了，以目前澄市的楼市泡沫都忽悠不进她这样的无房刚需者，忽悠其他人购房又谈何容易，更何况是地段偏远的山水湖。山水湖2019年开盘，疫情后迎来了一波房地产泡沫的高峰期，最开始购置山水湖的业主不仅被封在了价位的峰值而且还被封在了6个点按揭利率的峰值，现在房价回落很多人还款意愿薄弱，山水湖的贷款目前处于休眠的冻结期宛如一个睡雷一朝醒来惊天动地。

    “咱们俩谈论山水湖那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拿着派遣工的工资操行长的那份儿心，哈哈——“葛静自说自笑起来。米心旸看的出来她嘴上虽说不在乎，心里比谁都在意，其实米心旸又何尝不是，山水湖是她入职星河做的第一个楼盘结果成了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当葛静问到米心旸的现状，她不禁诉起苦来。从前辛苦跑楼盘做业务起码有业绩在，现在就是白费力，逾期的客户各有各的难处，不逼吧空跑一趟收不回账款，逼急了吧别人要死给你看。她现在每天都是秉着不挨骂混个基本工资的态度，这还不到两年刚来星河的那股冲劲已被消磨殆尽。米心旸说完又夸赞起葛静离开星河后气色变好了，剪了短发更干练了，人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你相信多米罗骨牌效应吗？山水湖改变了我们的事业轨迹进而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好在静姐你的人生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就是值得庆幸的。”米心旸垂头丧气，眼下的状况就像一道无解的方程式除了令她烦躁苦恼外再带不来一点正能量，而眼前的葛静浑身上下能量爆棚活像一个小宇宙。葛静对米心旸该如何突破困境也没有好的建议，索性劝她离开星河另起炉灶，哪里的黄土不养人，那么多离开了星河的人不是活的好好的？而且比在星河时更好。米心旸的脑袋里从没出现过离开星河的想法，哪怕连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没有过，星河是一个梦，是无数政大学子们的梦，而她来星河只为一个人——苏默默，她的榜样她的标杆，为了竞争出高下也为了一同奋斗而现在两人就差没有形同陌路了。

    米心旸深知对于葛静这样的单亲妈妈来说只要孩子好自己就好，孩子若是不好自己再好都不能算好，从葛静的气色判断琪琪近来应该还不错，于是转换了话题问：“琪琪最近还好吗？”

    “我把琪琪送到了一个治疗和康复手段能与国际接轨的学校了，一个月光学费就3万多，现在收入高了想给孩子最好的，从前既没钱又没时间，穷忙了那么多年还耽误了琪琪的病情。”葛静说着眼里晶光闪闪像要流泪的样子，米心旸知道这是一个母亲悔恨的泪水，悔恨没有早点离开星河这个巨坑。若是有条件早点治疗琪琪的状况一定比现在好，只是机缘巧合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山水湖事件之于葛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样的逆天改命完全得益于陈冉的出手相助。

    3万多的学费要每个月稳定支出对于一个靠业绩提成吃饭的客户经理来说还是不容易的，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到葛静的地方，于是说：“我这有十几万的闲钱一直放在活期，不如你帮我理理财吧，也让我体会一下财富增值的快乐。”米心旸怜悯葛静这个单亲妈妈的不易，特别想为她做点什么，也许这是对她最好的帮助。

    “这么点钱也干不了什么，买房付首付还远远不够，买车我又不会开，放着也是放着。”怕葛静不愿领情，米心旸又解释了一番。或是意外，或是感动，就像慢了半拍过后葛静的脸色由阴转晴，哭脸变成了笑脸，最后欣然接受了。

    两人一直聊到2点葛静回写字楼上班，临走前她深情地抱了抱米心旸，在她耳边玩笑道：“旸旸姨说要来看琪琪陪琪琪玩可别成了放羊的孩子。”米心旸讪讪一笑，在葛静的手机上留下一段给琪琪的录音。

    与葛静的意外重逢让米心旸心情大好，她曾经误解了一个好人这日解开了心结发觉相当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好人。葛静的现状让她颇觉安慰，她和琪琪能得到老天的眷顾说明苍天有眼，虽然稍稍迟了一点但好在没有缺席。葛静的因祸得福让她相信她自己也能从山水湖的魔咒中解脱出来，她现在已经糟糕透了离否极泰来的绝地反弹应该也不远了。她是谁？她可是米心旸——心若向着太阳，遍地都是阳光。

    米心旸踏着愉快的步子往前冲只差没有高歌一曲了，出了崇光准备转战下一户老赖时才发现工作日志不在手上，刚才吃饭时才记录过的一定是忘在了那家简餐轻食店，好在这种东西不值钱也没人要。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心如擂鼓地往回跑，工作日志上满满的客户信息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窃取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时的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疏忽将她推进了更黑更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