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章 过往
踢开挡道的碎石块,登上回旋曲折的阶梯,方缪扯紧外衣系上拉链,接着拿出腰间一块发光晶石推开锈迹斑斑的楼顶铁门。
汹涌寒风从铁门灌入并扑面而来,冰凉感让少年一下清醒不少,他抬头望去。
那熟悉的场景似乎要将他拉回从前的世界,有那么一瞬间,方缪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时间很久的梦,眼前一切都不现实,皆是梦幻泡影。
却见写字楼楼顶被高楼大厦包围,天空由灰蒙蒙的云层遮蔽,漫天细雪飘然落下,几乎占据了整个视线。
在他眼中四周并不是漆黑一片,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出极远处光幕传来的虹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一切。
前方的天台空地上落满积雪,身着一套猎团保暖轻甲的美丽少女正端坐在一块排风扇口似的方形高台上,望着远处笼罩于雪幕下的城市发呆。
狭长剑鞘悬于腰间,干练的护手与裙甲穿戴整齐,剑尾红光雀跃飞舞,仿佛一抹红色的流星穿行在黑夜当中。
裹挟飞雪的风拂过发梢,掀起刘海,少女脸庞与赤红犄角在光幕的辉光下显得比以往都要清纯美艳。
“啊,啊嚏!”
谁知下一秒如此意境便保持不住了。
灼汐澜的鼻子又冻的粉红,她打了个喷嚏,险些从高台上掉下来,少女来回摆动双臂好一会这才没有失去平衡。
坐稳后她还探起脑袋看了看四周,本以为四下无人,谁知方缪却站在楼梯间出口处拿着块发光晶石朝自己看来。
“哇啊!”
她惊叫一声,发现不妥后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怎么在这里?”
“跟你一样,睡不着啊。”
方缪缓缓上前,来到了高台下方,刚想就地坐下却发现一地积雪,只得老老实实靠着墙壁看向灼汐澜原本目光所指的方向。
“你们那边也有人打呼噜?”
“不知道,我还没去过那几个房间,所以你是被呼噜声吵出来的?”
灼汐澜带着笑意说道。
然而望着漫无边际的雪幕下的都市,一股难以言说的心情从内心深处涌出,一时间让方缪忘记了回应。
见迟迟没有回话,少女也是低下脑袋看向对方说道:
“方缪?怎么了?”
“啊?没事,我只是在想……”
“光是赠予力量就能让一个人变成那样的怪物,妖祸真是离谱。哦,我说的是今天遇到的敌人。”
“嘿,还有更离谱的,和平时期之前我曾经与大衍军队一起狩猎过一头极其强大的妖物,它甚至将方圆几里内的所有树木都变成了妖眷。”
“这么夸张……”
“对呀,你能想象成千上万棵树对着军队的空中舰艇抛投巨石吗?”
“这么看来妖眷真的非常危险啊。等等!?”
方缪刚感叹起妖祸的神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你们大衍军队还有浮空舰艇?”
他抬起头压低声音,不让自己听上去太过惊讶。
灼汐澜瞪着大眼睛有些困惑地看向方缪,怎么每次这种时候反应都这么大?算了,这样也好。
“那次猎妖是三十多年前,飞空舰艇的想法还只是刚刚出现没多久,我乘坐的是几乎能被称为几台原型机之一的「凌岳号」。”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场猎妖,那一晚整个山脉的天空被炮火与术法照亮。”
“没有人员的伤亡,没有村镇被破坏,有的只是,压倒性的力量。”
“我靠这必须得坐一次,已经比我那边厉害太多了……”
“你那边?”
说着,灼汐澜抬起一只手,白皙手指轻捏,竟是她手中涌出一股由命流组成的能量团,悄无声息地托住方缪便将其举了起来。
由于没有恶意,他也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就被吓了一跳,转眼间便转移到通风口高台之上,与灼汐澜并排而坐。
少女巧笑嫣然道:
“你还从没说过关于你自己的事唉。”
“这是……法术?你还是术士?”
“一点简单小法术而已,又不是只有术士才能学习这些。”
“原来是这样。”
调整了一下坐姿,方缪也与灼汐澜一样把腿放在了高台外,垂在半空。
“所以趁现在说说吧,关于你的事。”
见少女侧望向自己,方缪难得表现出现了一丝拘谨,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才叹气道:
“好吧,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灼汐澜没有说话,只是撩起发梢笑了笑。
“我是,我是一个没什么胆子的普通人?。”
“在清贫的家庭出生,度过飞逝的童年,然后长大,这些都很普通吧?”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了,经历了很多的事,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家太远。”
“虽然回忆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可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家乡那般惺忪平常的日子。”
“所以我很怕死,怕死在这异国他乡。”
“我害怕自己的某些想法可能是真实的,更害怕另一些猜测是虚假的。”
“如果就算离开了囚禁我多年的监牢,也还是找不到回去的办法呢?要是一辈子就这样再也回不去了呢?”
渐渐的,方缪的目光似乎刺透雪夜与光幕,遥遥望向那片名为“过去”的远方。
感受到身旁方缪强烈的情感波动,灼汐澜也不禁有些哀伤,刚想安慰对方几句,便看见方缪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接着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深邃坚毅。
“直到经历了非常痛苦的一段时间,我最后才明白,什么都不做是不可能回去的,即使回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也要抓住那些许希望,哪怕真的就此死去,可最后我起码不会后悔地活着。”
“靠着这份信念,我努力生存并撑了下去。”
“再然后我就到这儿了,遇到了阎冬阳和阎安安父女俩,遇到了你,接着就是支援站,以及猎团的大家。”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我发现你们这样的好人,比我家乡那边可要多上不少。”
方缪转过头来笑道,与这些人相处,他能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喜悦。
身为拾遗客的善良父女,舍己为人的强大剑姬,众志成城的狩妖猎团。这些人他过去只能在奇幻故事当中才能接触到,如今却近在眼前,遇善人,人生一大幸事也。
更不用说那宏伟壮丽的遗迹都市,堪称奇观的悬空市区,千奇百怪的野兽生物。
甚至于方缪为猎团击退敌人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能够被人们肯定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听到方缪对自己的称赞,少女有些开心,她说道:
“你知道吗,长生氏生来就有着极高的感知,但这也造成了他们敏感的性格。”
“真的吗?”
方缪有些不相信地扫视了一眼寒风下悄悄抱紧双臂的苗条少女,怎么看怎么呆萌的来。
“当然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能在你身上感受到一股亲切感,这肯定说明你也是个很好的人才对。”
“不是我吹牛,从小在良好社会环境的熏陶下长大,遇上好事不做我心里都过意不去。”
“那我都说完了,你是不是也该讲讲自己的故事了?”
多年来一直闷在心里的一些话终于向人倾诉出口,方缪感到心情颇为畅快,便笑着说道。
然而方才还面露微笑的灼汐澜此时却有些低沉下来,似乎回忆起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其实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有些事放在心底就好了。”
见此方缪也是劝阻道。
但是灼汐澜似乎放下了最后的一丝防备,缓缓开口说道:
“在方缪眼里,武人和术士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
“最本质的区别,是肉体的强度吗?”
“不,是对命流的掌控程度。”
“武人相对于术士,对命流的掌控度更低,因此追求利用命流强化自己肉体的修行道路。而对术士来说,命流根本就是任其操纵的玩物,只要稍微研习,就能够操纵一切。”
“当然,想要到达这般掌控程度,没有天赋与努力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名术士,这也是为什么术士如此稀缺的原因。”
“而在世人眼中,这两条道路分别通向世间的两座巅峰,「侠狩」与「大巫」。”
“可实际上,能够踏上巅峰的路途远不止这两条……”
“我出生自「万仞城」灼家,是一支传承久远的长生氏家族,而我从出生以来,就被要求踏上这通往山巅的残酷路途。”
灼汐澜的声音越发平静,似乎一想到此,她的内心便放空了所有情感。
“长生氏讲究迂腐不堪的血脉论,而我们所攀登的道路名为……「掌火者」,修行它最看中的正是血脉天资。”
“所以灼家子弟从小就要被选拔挑拣,最终拉出一批资质不错的孩子费心竭力地锻炼修行,用以产出人才来挽回日渐衰落的家族。”
“虽然我们家只是家族的一条旁支血脉,可我却被测出拥有不错的天资,因此打记事起我就没有见过父母的面了。”
“好残酷。”
方缪皱起眉头望向远方说道。
“是啊,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可依旧无能为力,没日没夜的修行锻炼确实为家族奉献了许多人才,甚至是镇嶽士。”
“我唯一的挚友,就在这样高强度的修行下不幸离世。”
“她时常开导我,对我真的很好,不管修行时我受了多重的伤,她都会一边哭一边轻轻擦伤,嘴里还要说些下次帮我找回场子痛打对面一顿的话。”
“家族没有教过我们如何成为一个好人,关于镇嶽士的职责与妖祸对人类的危害,我也是在许多年后才在书本上学到。”
“可做人的原则,她早早就教会了我,并告诫我一定要坚持下去。”
“离世前,她还给我写过一封信,已经数不清多少年了仍然让我记忆犹新。”
“她说让我去替她看千年不融的雪峰,去看绽放在空中的火树银花,去看直冲天际的苍悠古树。”
“我这次离开家族独自来北境,也有为她看看这雪景的念头在里面。”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幼稚?”
说到这里灼汐澜不由地苦笑着询问道。
方缪摇摇头道:
“完全没有,现在我才意识到,强大如镇嶽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重情重义的人。”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觉得遇到你们是我的荣幸。”
“谢谢。”
灼汐澜由衷地笑道,她与方缪一样,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吐出不少,此时也是舒畅许多。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这些事全都告诉方缪,就好像他周围有一种特别的立场,能令灼汐澜莫名放下戒备。
不过这种感觉曾经的她也给过自己,也许好人都能给人带来如沐春风的体验?
“对了,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方缪想起遇到灼汐澜不久内心便一直存在的一个疑问,眼下似乎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你说吧。”
“我想知道,你来遗墟楼海的根本原因。印象里你似乎并不知道妖祸会发生,那一名镇嶽士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是这件事。”
“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所谓病假什么的,并不是空话,我确实早已有伤在身,
但我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来逃命的。”
灼汐澜苦笑道。
笑容我见犹怜,眉眼中方缪莫名看出深深的哀愁与不甘。
“为什么……”
“是修行上的问题,作为家族最有希望冲击下一个阶段的一批子弟,我身上已经背下了太多的筹码。”
“可最近几年,我能感到瓶颈越发接近,一但过不了这道坎,家族恐怕会采取强制措施,为我种下名为「火种」的诅咒,一旦被种下火种,那么将再无明日可言。”
又一阵呜咽寒风吹过,雪夜似乎都在为少女控诉,由万千玻璃幕墙所折射的虹光照在灼汐澜的脸上,方缪第一次看见她的脸上露出来无奈迷茫的表情。
“就像,我那可怜的师妹一样,最终变成一簇凋亡前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