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祭礼,开始
青桑这几天彻底入冬,天气骤冷,夜里竟下起微微的雪。
雪下了一会儿后,又停了,露出昏昏月光。
夜半的时候,大约是太冷了,梦落又痛到苏醒过来。
羽翼一般的睫毛轻轻弹动了一下。
恍恍惚惚中,她又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其实已经被她藏在心里良久的人。
她想起他一个人在赤血凤凰树下看书、练剑、弹琴的身影。
有时候,他会小憩,睡过去后,眉间终于会舒展许多。
几绺青墨色的发,搭在英挺的鼻梁上。紧抿的唇薄薄一线,那时候的他,没有了冷厉,回归了少年应有的平静。
八皇子来青桑的时间久了,下人们都说他的性子孤僻疏离,说他的脾气喜怒无常。
让他们感到惧怕,于是渐渐的,再没有那么多人围着他团团转了。
梦落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怕,尽管他板起面孔的样子,确实像冰霜一样冷。
但她心中的他,不是冰霜,他是秋天里的白日,既不萧瑟,也不晦暗,只是有一点淡淡的凉。
——和她一样,生来就带着淡淡的凉。
几天后,神殿的主祭台上,大王子薄野豪的葬礼,正在等待开始。
青桑国国都重梧城的天空上。浓烟蒸着火烧般的云,遮天蔽日的黑灰,像是奔腾着的千百种巨兽。
他是本该继承王位的世子,却因病早夭。
这样尊贵,又这样的不幸。
青桑人相信,他的身体必须要经由烈火吻别,娲皇大神才能听到那灵魂中的泫泣。将他的魂魄带往凰鸣之森。
让他能化身神灵,保佑青桑的国祚与子民。
主祭台由灰青岩砖石砌成,每一块砖石都采自虫焉之山南部,于千仞峭壁中饱经万年风霜,聆听过来自于大地之母的吟唱。
所以,即使四周的火炬台上,已烈焰冲天,它们依旧坚实、冰冷、默然。
三层高的祭台外围,预留了宽阔的站台,留给送别死者的人们。
现在那站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出席这场仪式的宾客。
八皇子秋明宸,穿着银线滚边白缎衣,站在西边第一排。
他身边的随从也皆穿白色,或许是他们穿的白麻不够亮,衬得他在灰蒙蒙一片中,如同一只隔于世外的鹤。
仪式还未开始,他暗暗观察所有到场的人。
——他的身侧,如同凝云般肃然而立的,是青桑国赫赫有名的精锐铁骑,因皆着青铜甲,被称为“青铜大军”。
他们的统领者是大将军央莫,那是个肌肉结实的汉子,皮肤黝黑,身形魁梧。
为了这个仪式,他专程从驻守的边境梓城赶回重梧。
奇异的是,在黑云一般的军士后面,竟然站了一排排,同样着青铜甲的妇女和老妪。
——据说她们是战士的遗孀与母亲们。
由于青桑女子地位很低,她们原本只能在家里劳作,直到老死。
但现在,因为穿上了青铜甲,她们便拥有了出席重要典礼的殊荣。
在尚武的青桑,战死是无上荣耀,这份荣耀能够恩泽亲眷。
东侧,则是国主薄野暮云的弟弟薄野未明,醉醺醺的,睡眼惺忪,勉强规矩地站直了身,他身边簇着两个侧室,看他要倒了就扶一下。
他的封地在葛阳城,又被称为葛阳王,青桑人都说葛阳王是个沉溺声色犬马之徒,乍看之下确是名副其实。
秋明宸心中冷哼一声。
靠近中间的位置,是留给王室成员的,有两个侧妃、坐在椅子上的二王子薄野齐,还有一群宫女与仆人。
正中间,则是国主薄野暮云。
大巫官姜无妄就站在他身侧,他身着华丽祭服,双眼微眯,如同一只黑色蝙蝠。
他们后面,是一片黑袍巫祝,由其大弟子白蘋、杪烟两位青年巫祭领着。
最后一排是巫女,皆白衣如雪,虔诚将祭器举过头顶,一动不动。
秋明宸再次扫视了一眼中间的位置。
他在看少了谁。
收回目光时,微微蹙眉,仿佛在顺应葬礼上的气氛。
“殿下,当心风凉。”老妪莲君上前来,为他披上了一条由银线绣纹的雪狐氅。
……
另一边,圜狱中。
“……”
奄奄一息的梦落,好像连说“不知道”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觉得身上很痛很痛……比以前挨的任何一次打都痛。
“啧啧~你好歹招出个什么吧!”狱官最后抽了一鞭,坐下来喘气。
他面前的地上,有好几个断掉的夹板。
谁都不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是从哪里借来了意志力。
酷刑一层比一层重,她仍能抵死不吐露任何事情。
“你们这几个废物,给我滚下去!”——那是大王妃的声音。
即使多年没听,梦落还是记得。
那样凶悍、毒辣的声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她童年的噩梦,还记得小时候,每每听到那个声音叫喊“小贱种”,她的腿都会不自觉打颤,怕得要死。
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怕了。
那颗小小的、柔软的心,此时已变得无比坚韧。
因为,心里有了想保护的人。
“无用的废物!到底还是得我亲自来!”
大王妃一步步走过来,脸上的脂粉,浓艳又厚重,与她今天的装扮很不相宜。
黑色丧服,惨白色发冠,为了撑起点气色,唇抹得红到发紫。
梦落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大王子入葬之日。
大王妃好像苍老了许多,但是脸上的恶毒有增无减。
她看着她的眼神,甚至已经变成了怨毒,怨气冲天。
“小贱种!说!是谁害了我儿子?!”
“什么都不说?真有骨气!你在包庇什么人?”
“看来,是不是这刑……还用得不够狠啊!”
大王妃用目光扫视完这件房里陈列的刑具后,露出不太满意的脸色。
随后,她在手心捏起一个咒法,说道:“还是……试试我的‘裂魂咒’吧?”
……
“渺兮苍昊,怜兮吾子!”
大巫官姜无妄,缓缓走上前,他咬破自己的食指,轻点一点在杖尖,举起手中的法杖,指向苍天。
刹那间,“燃”发动,火焰从杖身燃起!
天空的颜色由两种赤色交融,混杂了烈焰与鲜血。
随着一声沙哑嘶吼,献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