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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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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江南,阴冷潮湿,寒气仿佛要穿透人的骨髓。沈馨身体每况愈下,她染上了风寒,咳嗽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如同冬日最凄凉的乐章。

    她的房间布置得温馨雅致,燃着最好的银丝炭,一室温暖却难以驱散病榻上的阴霾。她面色苍白浮肿,手指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随着病情的加重而日渐胀大。

    这天,沈夫人终于来看望女儿了,还带着两位族中侄女。沈夫人坐在沈馨床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沈馨望着沈夫人,眼睛里终于泛出一丝神采。自己时日无多,能与母亲见上一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沈夫人哭了一场便离开了,两位侄女留了下来。一个脸庞圆润,一个下巴尖细,都是族中精心挑选,准备送去参加绣艺大赛的新秀。她们留下一是照顾病重的姑母,二是跟随水清桦学习绣艺。

    水清桦教得尽心尽力。沈馨看着水清桦,眼中充满感激,也流露出歉意。她知道,水清桦是代替她承担起了扶持沈家的责任。

    日子一天天滑过,沈馨病情愈发恶化。赢侍郎心急如焚,听说两百里外有一位名医擅长治疗肝病,便立刻派人前去延请。名医到的那天,正是隆冬之夜,风雪交加。赢侍郎不顾严寒,半夜起床,亲自到码头接船。

    他心中怀着万分的希冀,名医为沈馨诊治后,却依然摇头叹息。他告诉赢侍郎,患者病情太过严重,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从这天起,赢侍郎突然住回了与沈馨一墙之隔的赢宅。他恪守礼节,从不踏足沈馨的小院,却没有一天不在门外嘘寒问暖。担心几个黄毛丫头照顾不好沈馨,甚至亲自为她煎药。

    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穿透云层,药香已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赢侍郎小心翼翼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瓦罐,提着它来到小院外,交给沈馨的贴身丫头。做完这些,他才能安心去上值。

    “沈大家,你还有什么心愿吗?”赢侍郎通过小丫头问沈馨。

    沈馨靠在床头,她已面目全非,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她轻声回答:“我的绣谱还没有录完,也还没有亲眼看见绣校建起来,若能完成这两桩事,死而无憾。”

    赢侍郎听到回话,立刻找到水清桦,要求加入绣校的筹建。水清桦从京城调来的人已经到达江南,选址也已完成,就等招生了。赢侍郎毕竟是朝官,人脉和名望都非寻常人可比,有他加入,绣校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开学。

    除此之外,赢侍郎还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竟然走进了小院,甚至走进了沈馨的房间!

    贴身丫头和两个侄女都守在沈馨身侧,房间里拉起一扇屏风。

    久病之人的房间,气味并不那么好闻,赢侍郎却恍若未觉,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沈馨的口述之中。他在屏风之外,备下一几一凳,面前摊开宣纸,一笔一划记录着沈馨未完成的绣谱。沈馨声音虚弱,每一句话都似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还时常会被咳嗽、喘息所打断,但二人谁都没有停止或放弃,他们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这一日,水清桦来看望沈馨。沈馨的绣谱即将完成,心情好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水妹妹,我知道你擅长发绣,这些发丝,你能帮我处理一下吗,我有用。”

    说着,她打开一个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厚厚一丛发丝,是她生病以来脱落的,她都收集起来,整理好放入匣中。水清桦看着她日渐稀薄的头发,想起她昔日青丝如云、美丽丰润,不禁眼眶发酸,几欲落泪。

    严冬终于过去,积雪消融,新芽吐绿。初春,绣校建成了,“沈氏绣校”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开学典礼办得十分热闹,所有人都希望用这场喜事来逆转沈馨的病情。

    她已经不能下床了,肚大如箩,腹部时常痛得死去活来。唯一能在她身上依稀看出旧时影子的,是她不疼时,嘴角依然含着的平静微笑。

    病到这种程度,两个侄女也不敢近身了,贴身丫头年纪小,独木难支。一直避嫌的赢侍郎突然什么都不顾了,伦理礼教,通通抛在一边。他丝毫不假手于人,时常在床头伺候汤药,每日餐单都亲自拟定。那个初见时惊艳他的世外仙姝早已不见,他看她的眼神却一如当初。

    二月里是赢侍郎的生辰。他忙于照顾沈馨,还要督造海防,早已忘记。不知沈馨是从何得知他的生辰,竟送给他一件礼物。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荷包,寻常的绣绫,寻常的图样,唯一不寻常的,她用的不是丝线,而是青丝。图样下绣一行小字:“愿君寿百年,谦亭百年,绣亦百年。”

    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是赢侍郎的字迹。不知沈馨把那本《沈大家学诗读本》翻了多少遍,才凑齐这十三个字;更不知她是如何在病骨支离的清况下,背着赢侍郎绣出这样一个荷包。

    谦亭,是他专为她建造的亭子,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有这么多。

    而她用自己的发,绣他的字,此生能给他的回应,也只有这么多。

    沈馨病逝于三月的一天。

    正是人间草木勃发之时,而她芳魂已杳,时年三十一岁。

    赢侍郎一反平时的温文,极其强势地抢过沈馨葬礼的办理权,甚至不允许季子墨和水清桦插手。

    沈馨留有遗言,她已与余晖一刀两断,遗体绝不入余家祖坟,而沈家也不可能接纳一个出嫁女。

    赢侍郎为她在临海县找了一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正与谦亭遥遥相对。墓碑上,赢侍郎亲手写下“刺绣工艺家沈馨之墓”九个大字,落款唯有两字,赢洲。正是赢侍郎的名字。

    两个毫无关系的名字,却偏偏刻在同一块墓碑之上,路人看后无不摇头疑惑。

    赢侍郎将已经刻印的《沈馨绣谱》在她坟前燃尽。

    当年同船下江南,也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第一眼见她,他便沦陷了一颗心,此后经年,他亲眼见证她对刺绣的追求,她惊世的才华,她辑录绣谱流传世人的胸襟,她面对生死的豁达与勇气,每了解多一分,沦陷就更深一些。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若有来世,他动作一定要快一些,赶在她未嫁之时,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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