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狭路相逢
在柴房中又多待了片刻，陆聿才穿好衣衫，往大堂去。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上忽然站起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朝店小二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的一碟下酒菜和一壶酒，不知同店小二说了些什么。
那中年男子起身往楼上的客房去，陆聿不远不近地跟着，也往楼上去。陆聿远远地瞧着那男子拐进了一间房，便也跟过去了，见四下无人便迅速推门进去。
那中年男子忽然端了一身衣衫出来，轻声道：“我已让店小二送一些饭菜上来，我先替您易容。”
陆聿点点头，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由江月易容而成的中年男子，方才若不是注意到她腰上挂着她平日里常佩戴的香囊，一时间他竟也认不出来这满脸虬须的中年男子其实是一妙龄少女。
陆聿不由得由衷赞叹一番：“江姑娘的手艺倒是愈发精进了，假可乱真。”
江月闻言，低眉一笑：“比之洛姑娘，差远了。”
“江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洛川她比你学得早，易容术比你好也是应当。”陆聿淡淡道。
听起来像是一番劝慰，可仔细思索，江月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便也不再出声。
房中一时寂静，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得门外有脚步声过来，紧接着是叩门声，店小二在门外高声吆喝道：“客官，您要的饭菜。”
陆聿闻声蹑手蹑脚躲到帘帷后，江月见他藏好了，捏了捏自己的脸，刹那间神态巨变，已然是一个举止粗鄙的中年男子。大咧咧地开了门，探出半个脑袋往门外望，见走廊里空无一人，才一手接了托盘，另一只手直往店小二怀里塞碎银子，流里流气道：“小哥，帮我去万花楼找个漂亮妞儿，爷要泄泄火。”
店小二笑嘻嘻地接了银子，朝他挤眉弄眼道：“客官喜欢什么样的？是要丰腴的，还是纤弱的？”
客栈做的是开门生意，接的是八方来客。这样的露水情缘店小二见得多了，行情好的时候，挣的小费也足够他自己去万花楼挥霍一顿。因此眼见来了新生意，他自然是喜笑颜开。
江月挠了挠满鬓的络腮胡，倒是有些难以抉择，丰腴美人往往妩媚，纤弱美人楚楚动人，她佯装不舍，咬咬牙道：“那就两个都要了吧。”
“得嘞！”今日可是桩大生意，店小二喜上眉梢，立即下楼去张罗了。
江月迅速关了门，陆聿已从帘帷后走出来了，他已换上了一身锦缎白衣，绲着青色边，袍子前摆绣着同色丛竹，一看便知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只见江月立刻忍痛撕了黏连满脸的络腮胡，又将杂乱的粗眉改成了俊朗剑眉。她巧手改着自己的装扮，又去里间换了一身天青色袍子，再出来时亦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不多时，便听得娼妓们惯常地嬉笑怒骂声由远渐近，浓郁的脂粉香味停在门前，叩门声应声响起。
江月上前款款开门，只见进来的果然是各有风情的两位美人。
陆聿与江月各自携了一位美人先后出了房间，大摇大摆地下了楼梯，引得些许人侧目，白日招妓实在算不得光彩，何况两人都是读书人，但恰恰这样才不会让人生疑。
陆聿与江月先后拐进一条窄巷，两位美人作陪一晚，第二日上午，四人才一起乘了马车出城去。行至城外农户，马车才停了，江月各塞了一锭银子给她们，作为酬谢。
而后那辆灰扑扑的马车便一路直行，扬起的尘土阵阵。
而遍寻无获的黑衣人都纷纷回到了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院中，院中立着两名男子，一个同陆聿年岁相当，容貌也有几分相似，正是镇南侯陆晋之子陆文渊，而立在他身后的人年岁稍长，看着像行伍出身，但通身气质儒雅文秀。
听到属下来报信说遍寻无获时，陆文渊勃然大怒，气得狠狠地砸了桌子：“都是一群废物，跟踪一个手无寸铁的病秧子都能跟丢？！你们是嫌自己活太久了？！滚！滚！”
陆文渊看底下乌泱泱跪了一片，怒气更甚，一个没忍住直接踹翻了跪在自己脚下的几个人：“养你们这么多人有什么用？！一群废物！”
他自幼习武，那几脚他使出了全身力气，被他踹翻在地的那几个人不敢吭声，忍着痛一溜烟地爬起来重新跪在他脚下。
中年男子淡淡道：“世子何必动怒，我们跟了一路，按兵不动不就是为了早他一步拿到解药么。既然优昙已被他自己用掉，就算他顺利找到雪莲又如何，除非这世上有另一株优昙。”
话虽如此，但陆文渊还是免不了担心：“若他真的找到了另一株优昙怎么办？”
“他就算再手眼通天，能比得过侯府？”中年男子不以为意。
“可那什么天光墟不都听他的么？他们分舵遍布江南江北未必比侯府的眼线少……”陆文渊的顾虑不无道理，他们一路跟到雁荡山，几次想要动手，都忌惮于他身边的江湖人不得不作罢，其他几个江湖人看着都还好解决，唯有那个什么天光墟的门主和陆聿身边寸步不离脸上有疤的江湖女子难对付。
“天光墟再厉害到底是个江湖门派，有几个胆子敢跟官家作对。既然人跟丢了，不如改道去金陵，会一会这天光墟的温门主。”中年男子站高望远，若有所思。
“谢大人说的有理，那我们这便改道去金陵。”陆文渊虽然莽撞，但在这个不苟言笑的谢大人面前却不大敢放肆。
只见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暗暗道：“我倒是要看看，他陆聿还能活多久！”
陆文渊却并不知，军师谢危除了奉命与自己一同追捕陆聿之外，还肩负另一桩要事。
近两个月来，有人在暗中查访镇南军与益州一带的文臣勾结，又适逢居延国屡犯边境，镇南侯只得暂时中止调查一事，临危受命带兵出征。而他则借着追捕之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益州军中。
谢危自恃饱读经史，一身才干，原不大能瞧得上世子陆文渊。他倒是生得人高马大，偏偏没长半个脑子。显然镇南侯对自己的宝贝儿子也有清晰认知，便让谢危一起同行，一则为追捕陆聿，二则为暗中追查查访人的信息。
从金陵一路追杀到雁荡山，始终未能将陆聿置之死地。谢危心中虽有些遗憾，却不得不又对陆聿刮目相看。他投身镇南侯十余年，入府时，陆聿尚且年幼，他曾远远地见过小陆聿一面。
不同于同龄小孩子的调皮、任性，他一言一行都少年老成得很，颇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味，只在镇南侯面前才偶尔会露出小孩子心性。而陆文渊在小时候便完美展现了绣花枕头的潜质，吃喝玩乐样样都不肯落于人后。
谁料十年后再见，如芝兰生阶庭的陆聿却被追杀，而如鲍鱼之肆的陆文渊却活得优哉游哉。这原是镇南侯府的家事，不该他关心的。只不过他少有棋逢对手的时候，不免多了几分兴致。
陆文渊见谢危立在原地不动如山，按捺住心中欣喜，吩咐手底下的人备好马车。他盼着早早地将陆聿就地斩杀，而后便可去金陵找那日在钱府门前令他一见倾心的女神仙。
虽然在雁荡山又见过她几次，但有谢危在旁，他岂敢放肆，又怕泄露行踪，次次遗憾离场。
此去金陵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得几日。谢危在军营中待了十余年，连日奔波对他来说再寻常不过。只是苦了陆文渊，连颠了两日，屁股痛得连走路都有些瘸，却也不敢在谢危面前喊痛，只偷偷地在马鞍上又加了一层软垫子。
眼见离金陵城只有一日路程了，陆文渊愈发心急，奔波半日，已是口干舌燥。即使不远处有个茶摊，陆文渊也并未打算下马歇脚。
但脚程一直快他半里路的谢危早已下马，于那茶摊上安然饮茶。饶是山野乡道，他却神色淡然，不过是一碗粗茶罢了，他却犹如香茗呷口，一扫连日奔波的疲态。
陆文渊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旁边的树干上，便朝茶摊走去。
那茶摊很小，不过是三张木桌几条凳子支起来的，陆文渊目光在看到谢危所坐的旁边那一桌时，愣了片刻，那一身异族装扮，额前发饰、胸前配饰无一不是苗银所制，不正是那日在比武台上出尽风头的五毒教妖女阿秀么。
虽说他们连照面也未打过，更无恩怨。但一瞥见她腰间别着的竹笛，陆文渊便觉头皮发麻。那日在比武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爬向平台的蛇鼠虫蚁，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他硬着头皮走到谢危旁边，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见谢危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那讶异眼神似乎在说“如今这般美艳的小姑娘，你竟能无动于衷？”
陆文渊讪讪地笑了笑，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坐下来饮茶。美色如刀，他可不敢去招惹这个蛇毒心肠的苗人，万一趁自己不注意下个什么蛊，那他可不是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