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逢
陆聿不动声色地立于书案一侧,只当没看见,却仍旧杵在那里赏着楼外风景。
燕王府每一处都堆着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能突破重重守卫,潜进燕王府,想必是江湖高手。
此时屋内唯有两人,明处的是手无寸铁的陆聿,躲在暗处的是江湖人。
敌不动我不动,陆聿深谙这一点,耐心等着蓬莱公归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陆聿听到院门处传来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从阁楼上远远望去,只见一女子身姿娉婷,一袭白衣清冷出尘,不知与身边的婢女说了些什么,引得婢女大笑。
陆聿来之前已让人查过宋家历代家主的资料,这一任家主宋昱膝下唯有一女,名宋苏合,生得观音样貌菩萨心肠。
想必自院门走来的那白衣女子便是宋苏合,陆聿路过书架,瞥见先前露出来半只脚的地方,不过眨眼功夫便空了。待陆聿再往里瞧,只余书页无风自动。
陆聿下了楼梯,站在由汉白玉垒成的台阶上,看着宋苏合与婢女走近。
两人的说笑声在宋苏合抬眼看见陆聿的瞬间戛然而止,不知哪里来的唐突小子竟敢不问自入,偏还一副坦荡荡的样子。
宋苏合谨慎地站在原地,这里是内院,侍卫一般轻易不得入内。而她父亲此时尚在应酬,若来人心生歹意——
宋苏合看似无意地将双手合拢并于腰前,借着宽袖遮挡,一边悄悄摸出了腰间用来防身的玉烟壶,一边问道:“不知阁下何人?”
见宋苏合警惕地不肯上前,陆聿勾了勾嘴角,撩了袍子,往阶下去:“宋姑娘,在下前来只为求一味奇药,雪莲。”
雪莲,长于极寒之地的万仞高山,五年方为一季。居延历来将它奉作至宝进贡给大胤皇帝,何其珍贵。
“我宋家并无雪莲,阁下找错人了。”宋苏合直接了当地告诉他。
“那宋姑娘可知,哪里能寻到?”陆聿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神情庄重。
见他停在离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没再往前一步,宋苏合坦言相告:“天山。”
“天山雪莲五年一季,若想等到下一季,恐怕在下早已成了一抔黄土。”陆聿无奈地笑了笑,“听闻三年前为了给先帝续命,御医已经用掉了上一次居延进贡的雪莲,不知上上一季的雪莲如今身在何处。”
“雪莲虽是一味奇药,但亦有许多药材的药性与其相仿,并非无计可施。”宋苏合惊讶于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事,能坦然面对生死的人少之又少,宋苏合不由得对他高看了两眼,但该有的警惕她仍旧没有放下,只是问他身份:“阁下若能将身份如实相告,或许我可替你诊上一脉。”
虽然只是个久病成医的假郎中,但自己身子骨还能撑多久,陆聿何尝不知,但一路翻山越岭,躲避追杀,为的不就是找个活命的机会么,何妨再多诊上一次脉。
“并非在下有意欺瞒,我是为活命才逃出来的,万不能再冒险。”陆聿言辞恳切。
宋苏合看着陆聿眼下薄薄的一片淡青色像是从皮肤里要渗出来似的,再看他的嘴唇暗红近乎乌紫,便知他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宋苏合将玉烟壶塞回腰间,上前几步,摁住他的左手手腕,摸到他浮滑无力的脉象,又摊开他的手掌,仔细看了看他指甲的颜色,一切都不该是寻常人身上该有的症状。
“你这是中毒了?!”宋苏合错愕问道,“而且看起来是经年累月用毒所致。”
陆聿点点头:“宋姑娘所言分毫不差,你看我这病情如今可还有药能医?”
“除了恼春风,你身上其他几种毒我尚且不知,须得等到你毒发之时方可判断。”宋苏合此番话令陆聿有些意外,杏林世家出身的宋苏合能精准无误地说出他病症根源所在并不稀奇,但奇就奇在她单凭望切便知他已中了恼春风。
恼春风,恼春风,无端却被春风恼。多好听的名字,可偏是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蚁蚀骨,痛不欲生。
见陆聿虽病骨缠身,却并不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宋苏合忽然轻提裙摆,往前走:“阁下不妨进屋,我先用针灸为你通一通经络,近日也好少受些苦楚。”
宋苏合热情相邀,陆聿断没有拒绝的理由,跟着宋苏合进了屋子。
针灸行至一半时,忽听得台阶上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不悦的问询声:“你这是为何人施针?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便让人进屋子呢?”
虽不能看到身后情形,但陆聿已猜出来说话的这中年男子便是蓬莱公宋昱。
宋苏合扎针的手并未停下,一边将银针放在烛台的火上炙烤,一边平静道:“父亲上以疗君亲之疾,女儿下以救贫贱之厄,乃是常理。大夫眼中既无男女之别,又何必在乎这些尘世俗礼。”
或许是见有外人在场,宋昱未再说些什么,只是一人上了二楼。
宋苏合这番话并非惊天动地的大话,却教陆聿身子一僵,他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丝羞愧,他堂堂七尺男儿,上不能为民请命,下不能救济斯民,更为甚者他从未有过如此念头。陆聿不由得在心中对宋苏合投以青眼。
过了片刻,宋苏合替陆聿拔了银针,又吩咐婢女:“你替我去楼上取了千日红。”
婢女迟疑:“小姐,这药——”
宋苏合摆手道:“你只管取来。”
陆聿看宋苏合将银针一根根地放在火上炙烤,再放回药包里
“你这毒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千日红只能延缓你体内毒素发作,并不能清除余毒。若你真想活命,还得如实相告,你究竟中了哪些毒。”
陆聿摇摇头:“在下只知自己中了恼春风,其余一概不知。”
这话如何能令宋苏合相信,她只看着陆聿:“看病治病须得大夫与病人坦诚相对,无一欺瞒。若你怀二心,我又有保留,如何能对症下药,又如何能药到病除。”
陆聿苦笑一声:“宋大夫,你认为害我的人会让我有机会得知每一种毒药的名字吗?”
陆聿这倒也是实话,宋苏合退而求其次:“那你毒发时身体有何症状?”
“如蚁蚀骨,如针扎心。”
宋苏合想了想:“我在金陵盘桓不了几日,先给你开张药方,三日后你再过来燕王府找我。算了,这燕王府守卫森严,还是我去找你吧。”
说罢,便让婢女将千日红交给了陆聿。
陆聿双手接过良药,整了整衣冠,朝宋苏合深深作揖道:“宋大夫医者仁心,若有朝一日有什么在下能帮得上的,请尽管提。”
面对陆聿的感谢,宋苏合不过淡然一笑:“济世救人乃医者本分,你不必如此客气。”
至此时,陆聿才告知他人:“我住城东钱府。”
宋苏合点点头,也不多留陆聿,便让婢女送客了。
刚下台阶不久,陆聿忽然听到楼上传来宋昱的声音:“姑娘家日后终归是要嫁人的,你总不能像个男人访遍山川,尝遍百草。你若真有心救济百姓,日后开个医馆坐诊也未必不可。”
陆聿停在门口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离去。
幸而,被领过来时,陆聿已暗中记下了走过的每一条小径,绕过的每一处园子。
再往前几步,便是回廊。
这趟寻药之行顺利得令陆聿有些难以置信,上一刻,他遇到陆晋和陆文渊,在生死边缘徘徊;下一刻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宋苏合的帮助,或许这便是前人常说的“祸福相依”吧。
原先未进燕王府之前,他一直惴惴不安,总担心有哪一步走错,如今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了。
但说时迟那时快,陆聿刚从廊角处露出身子,眼前黑影一闪,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刀,对方矮他大半个脑袋,蒙着面:“把千日红交出来。”
瓷瓶还没捂热呢,陆聿自是不可能交出来,可眼下这回廊离正厅至少还有半里路。
陆聿想起了那个藏在书架后面的江湖人,便突然低头去看他的靴子,果然也是黑色,看来是自己阴差阳错抢了对方志在必得的良药:“你是刚才潜在二楼的窃贼?”
对方还与往前进两分的刀却在陆聿一番话毕停住了,黑衣人只是再次勒令他:“把千日红交出来。”
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列队侍卫巡逻的脚步声,那黑衣人忽然拿刀将陆聿逼到墙角,两人贴墙而站。
黑衣人侧头用刀抵着他的脖颈,陆聿却无意中瞥见了他绷直了的脖颈处有一个粉色的疤,他愣了一下,忽然伸手想要去碰黑衣人的耳后。
黑衣人就势一躲,陆聿无视她的横眉冷对,只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左眼的那道白色细线依然还在,只是眼神中的戒备与警惕更胜往常。
陆聿见状只笑了笑:“洛姑娘要这千日红做什么?”
“陆聿,我的事你管不着,今日这千日红我要定了!”再次重逢,洛川几乎咬碎了自己的银牙,狠狠地盯着他,锋利的刀刃只要再往进一点点,便可划破他的皮肤,割断他的血脉。
陆聿见她也认出了自己,竟觉得有几分可喜可贺。
顶着完全陌生的两张面孔,可他们却很快地认出了彼此,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记挂?
“你的乌云翦呢?”陆聿很快便注意到了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并非是乌云翦,而是一把普通匕首。
“千日红给我!”洛川没心思跟他寒暄。
“这千日红是我的救命药,真的不能给你。”陆聿无奈摇头。
“陆聿,你又想诓骗我?!可惜不会有第三次了。”洛川冷笑一声,封了他的穴道,在他身上摸索一番,从袖中找出了千日红,还带出了一张药方。
洛川用力攥紧瓷瓶,脸上隐约有不安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坚定地将千日红塞在了自己的腰封里:“这瓶药便当做是你骗我两次的补偿。”
说罢,便为陆聿解开了穴道后,人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花窗外的绿树树叶微微晃动。
陆聿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而后才弯腰蹲下去,捡起了地上的宋苏合刚开给他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