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个被饲养者
“阿玥,你这么回去……峰主真的不会打你吗?”
穿着蓝白弟子服、墨发高束成长马尾的姑娘有些担忧又头疼地侧眸瞥了眼身旁的人,只要稍稍想一想她那张错误百出、叫人看了后血压飞涨的符箓答卷,当真是止不住地好笑又叹气。
秦司忆心中暗道,若这是自己的徒儿所做书卷,一顿竹板夹肉是少不掉了。
她这边忧心忡忡,一旁披着根长长的麻花辫子的姑娘却是气定神闲,丝毫不忧心自己写出来的狗屁不通的卷子将峰上年老体弱的可怜师尊气出病来,反倒是微侧过身子,弯眸狭促地提醒她:“这几门功课中,我可只挂了符箓。阿艺还是想一想怎么与师伯交代自己那只过了一门剑术的盛况罢。”
秦司忆的卷子确实都比桑玥的写得漂亮多了。
但工整漂亮是一回事儿,正不正确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她摇头晃脑地说着,话方罢,便把自己给逗笑了,负着手连忙躲过了秦司忆袭来的绢花,一双杏眸都快弯成月牙状,拔腿便往山上跑去。
身后长长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跑动而摇曳微扬,平日中就极爱笑,这会儿侧着身子,时不时回头对着秦司忆做个鬼脸,素来明亮的眸子里真真似藏着白日中的小太阳,温暖夺目。
桑玥的脾性自是极好的,几乎从未动过怒、与旁人生过间隙,凌云宗内门弟子唯一记得她冷下脸的那次,还是因为有嘴碎之人背后议论她的师尊为妖族,那言语之不堪刺耳,纵然是从未与隐雪峰峰主接触过的一众弟子都忍不住地蹙眉,更何谈是自小被桑峰主宠爱抚养长大的桑玥?
也正是那一日,一向不喜出风头的姑娘冷面拔出了剑,竟是以一敌二,仅凭金丹初期的修为生生碾压两个金丹后期,在内门中一战成名。
若说起桑玥的人缘,那真算得上是内门第一。因她从来都温润谦和,动静有礼,尤其受女弟子们的喜爱,一同于书院学习的同门甚至会为了争她身边的蒲团而暗自较量。毕竟除了那门她怎么学都学不会的符箓,其余的功课可回回都是桑玥顶尖。而若是有旁人前来询问求解,她也从未拒绝过,其谈吐不比先生的古板严肃,常以简洁轻松的言语叫人弄懂术法背后的道理。
但在修真界中,还是实力更重要。因而在那一次桑玥动怒之前,众人不知她实战深浅,还曾暗自揣测过。如今倒好,内门第一的头衔是名副其实、再无人不服了。只她身旁每日凑上来的女弟子们实在络绎不绝,叫自诩为挚友的秦司忆不胜苦恼。
秦司忆咬牙追在她身后,方才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长者气息都被破坏殆尽,此时她果真思量起了自己归去后该怎么应付自家师父的惨事。手中的东西是丢了一个又一个,这山路上多得是花花草草,她随手一摘便要朝前方的姑娘扔去。
恰对上了桑玥转头又做了个鬼脸,丝毫不像在旁的弟子面前的正经安静,反倒是异常的活泼顽皮。
马尾自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秦司忆面皮一抽,连忙抿了抿嘴角,将自己差点笑出来的表情给压了下去,心中忽而有些自得起来。
想那些人平日里总总夸赞桑师妹谦和守礼,倒要叫他们来看看这皮猴儿模样才好。
也是了,除了自己这个至交好友,桑玥怎会让旁人知道自己的真性情?
她们二人平日里私下打打闹闹、互开玩笑惯了,秦司忆心中实则半点气都没有,不过是与桑玥一同沿着山路玩闹而已。
她师父的孤霞峰离隐雪峰较近,这山路正是桑玥与她一同找到的通往两峰的分叉口,想着如此走来便能在归去前多于一起玩儿会儿了。
桑玥一路跑至山路的交叉口便停了下来,抬手接下了秦司忆扔来的又一株狗尾巴草,只笑嘻嘻地给插到自己辫子上去:“怎么样?”
秦司忆好笑地翻了个白眼:“谁会把狗尾巴草插头上?”
“我啊。”
姑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给那棵草拨正了些:“该回去接受批斗了。”
一提这个,秦司忆就泄了气,无精打采地晃了晃脑袋,深觉头痛欲裂:“确实。”
“回头见。”
“嗯呐,回头见。”
外面呆得再久,最终也要带着试卷回去给师尊签字。
桑玥弯着眸子背过了身,瞳孔中方才蓄满了的笑意顷刻间无隐无踪,只垂着头有些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摆,这才踱步地朝着隐雪峰上走去。
“师父~”
女人端坐于屋内帘幕后的案几前品茶,乌发高挽成髻,仅以一支火红的垂珠凤簪作饰。早已闻见外边传来的动静,此时听了姑娘拖着尾音的撒娇轻唤,便忍不住地勾了唇角,本是平静的眉梢边霎时溢出温柔笑意来,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熟练地抬起双手,将那似灵敏的猫儿一般越过案几的姑娘揽入了怀里。
这孩子行走时轻如羽毛,落入她怀里时却偏故意重了重,定要叫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才行。
桑云归微挑眉梢,含笑点了点缩成一团窝在自己怀中的姑娘的鼻尖:“小祖宗,还知道回来?”
她目光一扫,轻轻摇了摇头,将这孩子辫子上插着的狗尾巴草给取了下来:“这又是跑去哪里撒野了?”
先生下学的时间早过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外边天色渐暗,可是叫女人好等。
小祖宗慢吞吞地挪了挪屁股,睁着一双无辜又湿润的杏眸瞧她,随后有些讨好地凑上去亲了亲女人的脸颊,小眼神在她身上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了桑云归发髻中的凤簪上。
桑玥眨了眨眸子,神色认真严肃地扯开话题:“师父怎么天天戴这支簪子呢?若是师父喜欢,我再给您买十支回来。”
这根凤簪是她去年买给女人的,不想桑云归竟似得了个宝贝般天天都戴着。
女人眸色微闪,细细瞧了瞧她这副装模作样的乖巧懂事状,眼中笑意愈深,也不拆穿这小祖宗都是拿着自己给的钱去为自己买簪子的,可是好一手借花献佛。
但是呀,她这颗宝贝小神珠子虽在外时再温和不过,可一回了隐雪峰、只在她面前时却骄纵得不像话。倘若往常晚归了被桑云归这样一调侃,必是要伶牙俐齿地从女人身上薅些羊毛下来才行,怎会如此乖顺?
桑云归若有所思地瞥了瞥她,陡然轻笑:“玥儿有此心,已叫为师欣慰不已。”
大凤凰将手往小神珠跟前一伸,不再言语,只默默盯着她看。
小神珠斜眼打量再三,兀地恍然大悟,连忙伸手握住了大凤凰纤细如玉般的指尖,诚恳地赞叹道:“师父的手怎么又好看了些?当真是肤如凝脂,叫玥儿自惭形秽。”
大凤凰眉头微动,看着她一边说话一边在自己手上偷偷瞎摸,险些被这狡猾又好色的小神珠给逗乐了,强忍着抿了抿唇角,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今日玥儿的嘴格外的甜。”
细细算一算,她养大的这小祖宗也只会在某门功课出成绩的当天会如此嘴甜听话了。
若是让这糖衣炮弹再飞一会儿,桑云归估计自己就又不舍得与某只不好好学符箓的小神珠算账了,当即沉下脸去,轻轻拍开桑玥捉着自己的手,在小神珠想要说出第二句甜话之前狠心问出了致命的问题:“符箓课考得怎样?”
“把考卷拿出来给我看看罢。”
桑玥……桑玥被素来纵容宠着自己的师父这样沉着脸一唬,当真愣了一愣,随后沉默着跟桑云归对视了几许,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垂头耷脑地从自己的芥子空间中掏出了一张画满了红叉的长卷子,然后乖乖从女人身上爬了下去,默默走到案几对面去站好了。
桑云归瞧着她此时像个小鹌鹑般垂着脑袋双手捧在腹前,一副等着挨训的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心中纵然再大的火气也噗的一声全熄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瞬之后,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垂下了眼帘,将目光投向了手中这张卷子。
桑云归:……
大凤凰的脸色瞬间黑了大半,方才熄灭的火气霎时重燃。
对面的姑娘掀着眼皮悄悄打量着她,心中暗道不好,赶紧先发制人,眼泪骤然落了下来,无声地砸落衣襟,将蓝白的衣裳都给染出了一个又一个深色的痕迹。
女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小把戏,可偏偏她自己便吃这一套。这会儿纵然心中被这张错误百出的卷子刺激得恨不得将人拖到自己腿上来好好打一顿屁股,也在小神珠可怜巴巴的眼泪下败下阵来,实在又好气又好笑:
“我都未曾哭呢,你倒是先哭了。”
桑玥抿着唇,抬手抹了抹眼泪,一声也不吭,又将脑袋垂低了些。
对峙良久,还是桑云归认了输:“过来,莫哭了。”
姑娘抬着弥漫雾水的眸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着磨磨蹭蹭地挪过去了,才靠近,就被女人一把拉着趴到了她腿上。
桑玥神色一懵。
啪啪啪。
几个巴掌已然落在了她的屁股上。
一直到桑云归都将自己这不痛不痒的‘惩戒’给打完了,她还维持着懵然而不可置信的表情,只呆呆地伸手摸了摸被打的地方。
桑云归等了好半晌都没见她反应,心中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连忙把自己这宝贝珠子搂进了怀里,正对上了小祖宗逐渐溢满了比方才更为浓厚的雾水的眼睛。
“……玥儿?”
女人一直控制着力度,根本也没舍得打重,轻飘飘的就是闹着玩儿的罢了。怎料真将怀中的孩子给惹哭了,心中骤惊,连忙给她揉了揉。
“打重了吗?”
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符不符箓的,隐雪峰峰主光是哄自家的小祖宗便忙得焦头烂额了。
等她稀里糊涂地与小祖宗定下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后,怀中的姑娘抽了抽鼻子,眼泪瞬间止住了,只小小地打了个嗝儿,埋下头去将自己脸上的泪水尽数擦在了桑云归衣襟上。
女人哭笑不得,见她胡乱一通地擦,只得任劳任怨地往姑娘和自己身上扔了个清洁咒,这才算是了结了一段事。
怀中的孩子许是装哭都装累了,安安静静地趴在她的肩上,用着脑袋轻轻地蹭着桑云归的脖颈。
“你呀,此时不好好学符箓,日后若是要用该怎么办?”
“我有师父,师父会制符箓,就等于是我会了。”
桑玥小声嘀咕着,仍是不服气:“再不济,那也有师父给的灵石,我去买上一储物袋回来。”
大凤凰听得哼笑,连连叹息:“这么听着,我却是可怜得很。”
“不可怜不可怜,师父有我呢~”
小神珠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弯了弯漂亮的眸子,将身子挺直了些。
桑云归闻言后下意识便想看她,脸颊微偏,却被复而凑上想讨好亲她脸颊的桑玥吻了个正着。
唇上触觉不似往日,姑娘一怔,瞳孔中有些迷茫,不知怎么的,竟是伸出舌尖去试探着碰了碰。
她下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了,杏眸都给睁圆了,不觉朝后仰了仰身子。
桑云归还沉浸在方才那般柔软清甜的触觉之中,此时见她险些将自己给翻下去,赶紧伸出手去将人捞了回来。但之前她心无芥蒂之时才给姑娘揉了被打的地方,一只手依旧贴在上边,这会儿怀中之人微动,指尖上便全是另一番柔软滋味。
女人呼吸一窒,再朝姑娘看去时,只见她脸颊上布满了红晕,却是搂着自己的脖子不肯放手,不做声地窝在自己怀中。
“……玥儿。”
“……嗯。”
素来被宠惯了的孩子小小地应了声,一时间竟似当年被桑云归抱回来时的羞怯。
桑玥咬了咬牙,实在又不愿放弃这次机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翻身闭着眼睛吻了上去,正中自己大逆不道地肖想已久的红唇。
女人的凤眸睁大了些,一时惊愕之下也忘却了阻止,就被这胆大包天的逆徒压在椅子上强吻着乱啃许久。等她终于找回了不知飘到何处去的神魂,按着姑娘的肩似拒非拒的指尖微微一动,便瞧着这身上的小登徒子像只兔子般跳了出去,生怕自己被宰似的拔腿就往外跑去。
桑云归:……
又羞又恼又想笑,实在不知哪个更多一些。
眼见着那甩起的长长的麻花辫子彻底从视线中逃出,女人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唇,指尖却如被烈火灼烧了一般地挪开,眼睫轻颤而阖。好半晌,低低的叹息声于空中飘然消散。
这样不堪的心思,桑云归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生出的。
只知道等她反应过来之时,她与自己一手娇养大的孩子之间的关系已发生了些许说不清的变化。
修真界的师徒相爱虽少,却也并非没有。
在此之前,桑云归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毕竟……玥儿那般年幼、刚成年不久。
疑是想吃嫩珠的老凤凰为这点儿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日夜难眠愧疚,直至今日,才被迫将这层膜给戳破了。
可那做了坏事儿的小登徒子倒是跑得快,让她这会儿满腔繁杂思绪不知该从何处理起。
夜已深,隐雪峰中主屋的房门被人悄然推开。
随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还顺便贴心地反手带上了门。
桑玥做贼心虚,顺着窗外的月光朝里边探头看了看,等了好一会儿,确认床上之人没动静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垫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至床边,轻轻坐了下来给自己脱鞋袜,就准备先行睡觉了。
大凤凰抱回来的这只小神珠幼时甚是胆怯,爬问道长阶时坚韧得很,结果到了晚上却因自己一个人害怕得睡不着觉、躲在被子里直哆嗦,又不敢告诉桑云归。若不是那一夜桑云归不放心地来她的房中看了一眼,恐怕这孩子便得一夜无眠了。
养孩子着实难,大凤凰活了近千岁,也就收了这么一个宝贝徒弟。心中怜惜得紧,后来干脆就让桑玥同自己一起休憩。直到桑玥成年,桑云归才觉得有些不适宜,想着让已成大姑娘的小神珠单独睡去。
可此时的小神珠却非彼时,早已被她养成了隐雪峰上的混世魔王。桑云归这提议方脱了口,又生生被小神珠委屈溢出的泪花给逼得咽了回去。
等悄无声息地将长靴摆放整齐,桑玥朝后看了看。
今日的大凤凰睡在外侧,留着里边的半张床。
她又垂眸瞧了瞧女人熟睡的容颜,实则心中也拿不准桑云归是否真的睡着了。
小神珠脑中心思百转,目光却不知不觉地被今日自己品尝过的柔软给吸引住了目光,像只呆头鹅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唇看。
这目光太过灼热,一时间叫装睡的桑云归都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要抿嘴角的冲动。
幸而桑玥并未看多长时间,默默地越过桑云归爬进了床里头,随后将自己塞进被子里,又如只初生的蚕宝宝一般朝着女人怀中拱来。
等到她的小脑袋从桑云归脖子边的被子里挤出来时,忍了好一会儿的女人终是没憋得住,伸手一把捉住了怀中的姑娘,笑叹着问她:“哪里来的小老鼠,竟敢钻我的被子?”
桑玥身子一僵,继而不管不顾地往她那边又拱了拱,把头缩进去埋在被子里闷闷回答着:“是你养的小老鼠。”
她小声补了一句:“你养的小老鼠,你就得负责才对。”
好霸道的话。
桑云归目光稍暗,只抬着指尖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并不搭话。
桑玥等了又等,见她一直不开口,真的好似今日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心中又是一堵,突生了几分焦急。
年轻的孩子耐不住气,情窦初开却又总总无法倾吐的滋味又苦又涩。她平日在外要摆好端正的架子,不肯出半分错来让桑云归蒙羞(除了那一门怎么也学不会的符箓),晚上回来了对着自己梦里倾慕的脸,又得装作一副单纯徒弟的模样不敢逾越。今日是昏了头,竟做出这些荒唐事。
桑玥跑出去时确实不安且惶恐,生怕桑云归因此而厌恶不要她了。可是后来在外边茫无目的地走了一遭,心中又忍不住地暗暗琢磨起来。
那时桑云归并未立即推开她,是否……也有些不同于师徒的情意呢?
迟疑了好久才敢偷偷溜回来,结果这人倒像是没事儿发生过一样,叫她好不憋屈。
小神珠抿了抿唇,被翻涌的情绪壮了胆,一个翻身直接跨坐到了女人身上,满脸都是视死如归的表情。
“……你、你今日就算要打死我,我、我也想问问。”
“白、白日我亲了你,师父心中是如何想的?”
平日中差不多也敢爬到桑云归头上撒泼的小祖宗这会儿话也说不连贯,磕磕巴巴,那双眸子在床上飘来飘去就是不敢正视桑云归。好一会儿了,才偷偷往下瞄了一眼,还没看清什么,就被人捂住了眼睛。
大凤凰受不住她这样的神色,干脆便将这双眸子捂住了。
女人不敢去想她们此时这般暧昧的姿势,只低声道:“你太小了,何曾懂什么是情爱?或许只是一时误将濡慕当成了道侣间的喜欢。”
“我没有!”
桑玥一把握住了她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心中生了些火气,却不愿对着她发,只强按捺着认真地告诉桑云归:“我已成年,我不是小孩子,我自然懂什么是喜欢!”
她微微俯下身子,瞳孔中像是藏了燃烧着的火苗,咬牙一字字说着:“我分得清濡慕与道侣间的喜爱。”
“谁家的徒弟会因濡慕而去吻师父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