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闹钟响起的时候，顾慕尘毫不犹豫地摁停，扯过毯子，打算继续刚刚那个梦。
手往旁边一伸，没够到东西。
他伸远了些，还是没够到。
顾慕尘睁开眼。
床上已经没有毯子了。
他半起身，手肘撑床，往地面看去。
昨晚的毯子乱成一团，躺在地板上。
顾慕尘的睡姿一贯是很好的，暴躁如他亲妈，小时候都夸过好几回。
但现在，地毯上那团皱巴巴的灰色羊毛毯子，无声地揭示着他昨晚的睡姿有多么糟糕。
顾慕尘很快回忆起昨夜的梦，耳朵一阵又一阵发烫。
他掩耳盗铃般拿起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调成制冷模式。
然后，又开始仔仔细细地回味起那些梦境片段来。
明明只是梦到抱着尹见素，怎么能燥得把毯子都踢掉？
一定是因为昨天下午上了跆拳道课。
他才不要承认睡着的自己那么不持重。
然而，清醒的顾慕尘现在笑得也相当不持重。
重温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他才依依不舍地从床上爬起来。
即使昨晚的实际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现在的顾慕尘依然神采奕奕。
尹见素是他的咖啡因。
不仅能使他的中枢神经系统长时间维持活跃，还能刺激多巴胺的产生。
而且，咖啡因具有成瘾性。
尹见素也具有成瘾性。
理科班男生的类比法运用得就是如此糟糕。
但仔细想想，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足够形容喜欢的人嘛，所以也不能怪他联想贫瘠了。
顾慕尘为自己开脱完，又站到镜子前，开始整理着装。
他完美地继承了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的一丝不苟精神。
头发这处翘了点，不满意，压下去。
衣服那里皱了点，不满意，换一件。
磨磨蹭蹭老半天，终于整理成电影院海报里明星们精心p过好几个小时的完美模样。顾慕尘噙起一个笑容，下楼吃早饭。
爸妈周末都不在，别墅里只有张姨和吴叔。
张姨看着姗姗来迟的小少爷，眼睛笑眯眯，拉出好几条鱼尾纹，不断给旁边的吴叔递眼色。
像是觉得自己的眼色还不够明显，张姨怪声怪气朝男生开口：“昨天晚上梦到啥子了哦？起这么晚。”
如果眼神有色彩，张姨的双眼此刻一定集齐了太阳光谱。
顾慕尘屈指，抵了抵眉心：“……张姨。”
上扬的尾音带了点微微的不满。
“好好好。”张姨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我们慕尘脸皮儿薄，经不起调戏。张姨不说了。”
虽然嘴上说着“不说了”，脸上笑出来的褶子就没消下去过。
旁观的吴叔不合时宜地插嘴：“发生了啥子？我们慕尘是春心萌动了咩？”
明明说话的时机迟钝得像忘加润滑剂的机器轴承，吐出的内容却露骨得直叫人气血上涌。
他们家的大人怎么都没个正经样，还一猜一个准？
他们之间的代沟呢？这积攒了长达数十年，判若天堑的代沟呢？
顾慕尘的表情要绷不住了。
他现在变得小气兮兮的。
自己都没来得及暗自品味的雀跃，被其他人分走了，而且还是以一种轻佻态度瓜分的。
明明在“来福”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场景，他当时怎么就那么愉悦？
好吧，唯一的差异只在于尹见素。
他当时可以心机地跟服务员炫耀，自己和尹见素绝配。
可一旦缺少那种微妙的契机，顾慕尘就变回了唱独角戏的可怜小丑。
还好张姨适可而止，手肘碰了碰吴叔的胳膊，示意他别讲了。
顾慕尘暂时解脱。
坐在梨花白的实木餐椅上，拿起叉子，恶狠狠地扎向面前的夹心三明治。
三个窟窿眼出现在焦糖色面包片上。里面的番茄流出红汁，从那三个孔中流出，很快洇出一小片痕迹。
顾慕尘无由的烦闷得到慰藉。把三明治递到嘴边，慢条斯理解决了早餐。
等他上了楼，背后两个中年人叽叽喳喳地谈论起来。
顾慕尘阔步进了书房，把唧唧哝哝的低声交谈关在门外。
谢天谢地，开屏期的花孔雀还没有抛弃自己多年来养成的学习习惯。
每当心烦的时候，刷几套题，时间会流淌得格外快。
密密麻麻的公式与符号占据大脑后，芜杂的思绪得以暂时偃旗息鼓。
顾慕尘接连写了几十页竞赛题。
很顺手，一点卡壳也没有。
他对明年的ipho金牌志在必得。
时间到了两点一十五，顾慕尘再次站到穿衣镜前面，一丝不苟地理了理着装。
依旧是全身黑的简约装束。
黑色能够衬得人成熟稳重。
他打量着镜子里自己沉稳的身姿，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下楼，坐到汽车后座。
吴叔已经坐在驾驶座等他了，车里放着《卡农》的钢琴曲。
看到顾慕尘的身影，吴叔侧过身子端详眼前的少年。
穿衣风格明明没什么变化，却总感觉哪儿有点没对。
仔细看看，又说不出哪儿不对。
吴叔摸了摸半白的头顶，捉摸不透男生那种含蓄蕴藉的，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玄妙氛围感。
咂了咂嘴，坐正身子，点火，踩下油门。
到尹见素家楼下时，距离三点钟还有十三分钟。
顾慕尘看着腕表上时针与分针间的钝角，开始纠结——现在就跟尹见素发信息吗？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急躁？
还是踩着三点整，给她发消息？那样又会不会显得他太不上心了？
吴叔从后视镜里看着男生微微皱眉的郁结表情，没忍住，笑出声来。
“是等哪个同学哦？扭扭捏捏的。”
顾慕尘连忙恢复了一脸严肃，郑重其事跟人讲：“吴叔，你等会不要乱开玩笑。”
按照尹见素的性格，要是现在就知道他喜欢对方，多半会刻意拉开距离。
风险太大，不能轻易尝试。
“好好好。”吴叔笑着答应他。
顾慕尘转而将视线移至车窗外。
入夏之后的阳光都很灿烂。
米白色欧式建筑被裹上柔和的金。
尹见素从那片柔和中走出，点亮了他的双眸。
顾慕尘打开车门，朝她走去。
尹见素看着停在小区外面的黑色轿车，问他：“你等了很久吗？”
“没有，才刚到。”
女生点点头：“下次你到了就直接给我发消息吧。”
她自然而然地说着“下次”，轻而易举在顾慕尘心里点燃一串接一串烟花。
这两个字简直比车里的钢琴曲还好听。
顾慕尘被烟花迷晕了眼，带着这股浅浅的目眩，为她拉开后排的车门，连驾驶座上吴叔满脸揶揄的褶子都没留意到。
只想着，吴叔今天选的bgm实在很应景。
原意为“规律”的卡农，全曲八个和弦，一个声部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声部。直至最后一个和弦，融合在一起。
尹见素是歌里最早出现的导句，顾慕尘则是在后跟随的答句。
男生沉浸在这首浪漫的钢琴曲中，吴叔则笑眯眯地同后排的女生讲话：“妹儿啷个称呼嘞？”
“我叫尹见素。”
“那我喊你小尹要得不？”
“可以的。叔叔怎么称呼？”
“你跟到慕尘喊我一声吴叔就得行了。”
“好的，吴叔。”
吴叔抬起右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位置，眼睛眯得让人怀疑他是否能看清眼前的道路。
“小尹长得好乖哦，跟我们家慕尘还多配的嘛。”
尹见素听着这话，不知道该怎么接，望向旁边的男生。
顾慕尘闻言，左手捏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吴叔终于收敛了。
顾慕尘看着尹见素，用眼神表示“老人家就这样，别跟他计较”。
女生瞬间get其中含义，同样用眼神回答——“我懂”。
车厢中只剩下流淌的钢琴曲。
尹见素侧头看向窗外。
耀眼的色调溢满了世界，在视线所能触及的地方肆意蔓延。
道路两旁，梧桐树棕绿色的身影被甩在身后，晕出一团模糊的绿。
她正在，高速向前。
她正沿着这条没有尽头的公路，奔往某个未知的终点。
尹见素闭上眼，试图从大脑里挤出这点不详的预感。
视觉屏蔽，听觉活跃起来。
耳边是反复循环的卡农。
听着听着，尹见素忽然联想到，书房里，钉在小木板上的那张小纸片。
除了最右边单独列出一个“9”，其余的数字都在1到7之间。
有点像……简谱的音阶。
尹见素猛地睁开双眼。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把各种古典密码算法试了个遍，都没得出有意义的谜底。
因为，那是一首曲子。
尹见素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轿车恰好抵达顾母联系好的检测机构，顾慕尘替她拉开了车门。
事有轻重缓急，尹见素明白这个道理。
猜想先放一边，等会儿再验证。
她朝男生说了句“谢谢”，下车，跟在顾慕尘斜后方。
还没进办公室，里面激昂的聊天声就从大开的木门中扬出来。
里面的人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梧大跟m大将要展开的合作项目。
合作内容是前沿物理在梧大的一流学科建设。
斯蒂芬教授将在下个学期，来梧大发表一场学术讲座。
作为教授的得意门生，沈彦兮也将一道而来，并逗留好长一段时间。
屋子里那些人显然有不少梧大毕业的。
对于m大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宣布与梧大展开合作这件事情，他们并不是很在意。
他们关心的是——如何抢到梧大的讲座名额，顺带，近距离和沈大神接触。
“沈彦兮”这三个字，像道阴魂不散的魔咒。从小学的好奇，到初中的不甘，再到现在，承载了沉甸甸的计较。却总能轻飘飘地勾起顾慕尘蛰伏在光鲜背后的阴暗面。
他进门的步子暂停得毫无预兆。
旁边女生发现异常，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凌凌的桃花眼里，只有他，没有别人。
顾慕尘垂下睫毛，掩去眼里翻腾的滔天巨浪，没说话。
他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的谈话像被按了暂停键，令人不虞的话题终于消失。
一名二十出头的男人前来招呼两人：“是林院长的儿子吗？”
男生点了点头：“我叫顾慕尘。”
年轻男士咧出洁白的整齐牙齿：“我姓余，叫我余哥就行。”
“好的。”
余哥将目光放在旁边的少女身上。
后者朝他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尹见素。”
余哥点了点头，给他们拖来两把椅子，问他们具体是想检测什么产品的成分。
尹见素从包里拿出两瓶multi-nutrition，递给对方：“是两瓶保健品。想知道它们里面的成分是否一致，以及——是否和成分表上面列出的一致。”
对面的年轻人接过来，一手拿着一个瓶子，仔细打量。
尹见素继续补充：“标三角形的那瓶是药店里买的正规产品，如果和成分表存在差异的话，多余物质的含量应该极低。另外那瓶是其他渠道买的。”
余哥环拢大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指展直，作出“ok”的手势：“那我们先做个高分辨质谱，然后分离提纯，再用核磁看一看里面的分子状态。时间可能会稍微久一点。”
“留个电话吧，分析出来后，我联系你们。”
他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头抽出一张纸，递到两人面前。
尹见素刚打算伸手去够，白纸就贴着刷了红漆的光滑木桌，平移到顾慕尘正前方——他的一根纤长食指正稳稳落在白纸的左上角。
顾慕尘朝她笑了笑：“留我的吧。”
然后对着余哥道：“到时候直接联系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