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梧城每逢入春便细雨绵绵，清明前后更是小雨不断。
四月五日，清明节收假返校，前晚下了大半夜的雨已暂歇，地面上却仍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
尹见素避开脚下的坑洼，瞧见路上三两走着好些穿着西式制服的少男少女。
白衬衫配藏青外套，蓝领带外加百褶裙或者西装裤，个个脸上洋溢着青春风采。
尹见素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宽松臃肿的浅蓝色运动式校服，对比十分鲜明。
那些少男少女校服上的金色logo尤其显眼，专属于市内另外一所叫圣琪的重点私立中学，以挥霍著称，名声不太好。
夸张点讲，重点中学在梧城遍地都是。
圣琪闻名于梧城的主要是里面那群富二代，娱乐活动样样在行。成绩不够，交钱来凑。
最出名的还得数前几年那次性质恶劣的聚众斗殴事件。
起因是两个“大哥”喜欢上同一个女生，推动因素可能是当时某些不良影视作品的影响，再辅以一点青春期躁动荷尔蒙的催化。
总之，事件的结局是——两方各叫了波人，带上管制刀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打红了眼。
其中一方有个小弟被捅得半身瘫痪，自那之后再也下不了地，余生和轮椅作伴。
剩下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分别在医院里住了五到十个月不等。
那次事件在全国都引起了不小轰动，被各个中小学做成典型负面案例，圣琪领导层也大换血。
领头约架的那两个学生家里背景都不小，父母本想把他们的事压下来，可学校里其他那些家长也不是吃素的。
尽管平时对孩子的学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涉及人身安全，都联合起来施压，要求校方开除那两个领头的学生。
虽然一次事件并不能反映整所学校的风气，但从那以后，梧城人不约而同地对圣琪形成了“不良少年聚集地”的刻板印象。市内其他稍微正经点的学校都对其嗤之以鼻。
一路上见到的圣琪学生得有二三十个，比上学期加起来还多，尹见素难免有些疑惑。
但没多久，她这项疑惑被另一个问题取代了。
走上天桥，地面铺的全是低摩擦系数的瓷砖，极易打滑——天桥设计者进行规划的时候难道不该考虑雨天里路人的步行体验吗？
质疑刚冒出，前方就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
抬头一看，七米开外，一名穿圣琪校服的女生在斜坡上推着自行车，脚下打滑，坐了下去。
还真是很贴合尹见素的质疑。
她加快脚步，给人扶起来。随后自己又不慎跌坐在台阶上。
出门之前应该查查黄历的。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旁边的女生头发上佩戴着许多发饰，腕上也戴着数条亮闪闪的手链。随着她大笑的幅度，折射出斑斓的光点。
笑完后那位少女连忙给尹见素道谢，又“啊”了一声，指着她的校服外套：“你校服脏了。”
尹见素把校服扯到前面看了看，灰色的水渍在浅蓝色的校服上很狰狞。
而对方的校服外套是深色的，倒也不明显。
还好尹见素有随身带纸的好习惯。
给对方递了几张过去，又自己抽出几张，把多余的污渍擦去。
到了下坡的时候，尹见素看见对方松着的刹车，瞳孔缩小，连忙提醒：“要捏刹车。”
对方手忙脚乱捏住刹车，耷拉着脑袋，头发上印着某知名奢侈品牌logo的鲜红色蝴蝶结似乎也垂了下来。
随后露出满脸委屈的神情：“唉，我第一次一个人骑自行车出门，没想到这么倒霉。”
尹见素一时无言。
对方继续说下去：“我跟家里人吵架，就没让司机送，找出了家里的自行车，打算自己骑到学校。”
原来是一个富二代叛逆少女与家里闹矛盾的故事，可是那也不能拿交通安全开玩笑呀。
尹见素沉默片刻，找出了重点——“你们圣琪也在这附近吗？”
“我们学校之前有些人闹，嫌学校小。后来就干脆建了个新校区，给高中部的用。今天搬过来。”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铜臭味。
知道他们财大气粗，没想到竟粗到这种程度。尹见素对这所中学有了新的认识。
对方掏出手机：“加个好友吧！周末请你吃饭作为回报！”
尹见素接过手机，输了自己的微信号：“请客就不用啦。我没有带手机，要回去才能同意好友申请。”
“这样啊。”对方点点头，话题一转：“你们一中是不是管得超级严呀？”
女生才问完，就自顾自否认了：“不对，我哥哥也在一中，但他特能闹。”
还没等尹见素开始搜索一中有哪些人符合“特能闹”的标签，旁边女生就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方雨婷。下雨的雨，女字旁的婷。”
“我叫尹见素。”
她本想说见素抱朴的见素，想了想，对方大抵不清楚这个成语，便说：“xiàn是通假字，写出来是看见的见，素是朴素的素。”
“感觉你的名字很特别诶。”
很特别么？
女生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自己的名字。
见素，见素。确实很特别。
儿女的名字往往寄托了长辈的期望。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周围人的名字——
雨婷，婷婷玉立；安生，生活安定；珂宁，珂为似玉美石，宁为平安；芥舒，虽渺小却舒心……
最后停在慕尘这个名字上。
慕尘慕尘，显得多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却到底向往这尘世。
而她自己呢？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保持纯朴本性，减少私欲杂念。
寓意看起来也不错，只是实际体验却不太妙。
她生在这热闹人世间，少情寡欲便显得方枘圆凿。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要如何遗世独立？
这样想想，她的人生似乎从名字开始就定好了基调。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呢？
她父亲？还是那位下落不明的母亲？
尹见素手指点了点眉心，敛去这些想法，面上带笑，和旁边的少女一路闲聊。
两人在分叉路口道了别。
原来圣琪新校区离一中只隔了两条街。
方雨婷走出几步，又转回头来：“客还是要请的，我哥哥说了，不能欠别人的。”
说完，没等尹见素回答，挥了挥手，推着自行车跑了。
没错，是推着。
尹见素推测对方可能压根就不会骑车。
到教室时，班上同学大多在议论隔壁新搬来的土豪学校。
顾慕尘看见尹见素一向整洁的校服沾了污渍，问她发生了什么。
女生把脏掉的外套脱了下来，简单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梧城的四月，空气里仍残留着些凉意。
刚刚走完路还不觉得。
现在坐了几分钟，没了秋季厚校服外套，尹见素渐渐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脖子。
前方的万芥舒应景地打了几个喷嚏，又擤了擤鼻子。
顾慕尘瞧见尹见素的动作，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衣服上还残留着些许暖意，带来淡淡的青柠味。
尹见素怔了怔。
她之前和顾慕尘处于相互试探的状态，见面时总有些剑拔弩张，还从未想过能像现在这样相处得如此融洽。
正唏嘘着，徐老已走进教室。
台下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教室里安静了好几秒，才重新沸腾起来——
“嚯，徐哥今天好帅哦！”
“叫啥子徐哥，叫男神！”
“男神男神！”
……
老徐等他们叫嚷完，才抬起双手，比了一个“收”的手势。
班里终于重新安静下去。
万芥舒看着老徐的新造型，半晌没合拢嘴。
为了今天的录播课，心机老徐竟然专门打扮了一番。
一头稀疏的灰黑色头发不像平时上课那样乱糟糟一团，而是认认真真梳理整齐，还喷了发胶。
衣服也没再穿往日里格子衬衫加牛仔裤的标配，换了身正儿八经的黑色西装。
就是码好像没对，或者多半是老徐还没发福之前买的，绷出一身浑厚的肥肉。
看得万芥舒直担心那两颗可怜的衣服扣子会不会一不小心就绷掉了。
老徐却并没有这种忧虑，反而格外亢奋，声音也异常洪亮：“今天第一节课先评讲卷子，第二节我们再去隔壁楼录播室上课。”
他掏出上个星期的周考卷子，开始评讲。
讲着讲着又偏移话题，顺口提了嘴：“圣琪中学搬到我们附近都听说了吧？大家少和那群不良少年打交道，免得被带坏了。”
赵珂宁不以为然，瞧了瞧旁边打着石膏看科幻小说的陈安生：“他也想太多了吧，你都没把人带坏。”
男生拍了拍胸脯：“小爷我可是根正苗红三好少年，你这样凭空造谣是要浸猪笼的。”
徐老用三角尺敲了敲黑板，朝卷发少年的方向扬了扬头，三下巴短暂地拉成了双下巴：“陈安生，你来说说这道题怎么解。”
明明是老徐自己挑起话题的。
整套卷子评讲完，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刚好奏响。
一班同学在教室外的空地整好队，打算前往录播教室。
想起徐老师上周强调统一着秋季校服，尹见素打算把外套脱下来还给男生，被顾慕尘止住动作。
老徐站在队伍前面，背着双手，环视一圈，很快就发现穿着黑色卫衣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顾慕尘。走了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尹见素正要解释，旁边顾慕尘就开口了：“今天早上不小心把校服外套弄脏了，穿去录播教室不美观。”
不等老徐皱眉，男生紧接着给出了解决方案：“我去隔壁班借一件，你们先出发吧。”
顾慕尘说完，往二班走去。
背影被晨光染上金，米白的墙上斜拉出一条长影，扑落一点暮春的暖意。
那点暖意落到尹见素沐在朝晖中的指尖。
她圈了圈手指，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