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妖精的嘴骗人的鬼
他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好像只是在闹着玩儿,可待庄思仪凝眸细细看去,他虽面带轻笑却满目真挚,与语调不大相同的,一点儿也无玩笑的意思。
庄思仪就更沉默了。
她实则心中存了许多问题,他一个存在了上千年的镜灵怎就与她同生共死了?她的寿数注定不长,到时候他真就这么草率地跟着她一起死去?可他这话太重,她此刻再说些质疑的话,反而显得太浅薄。
斟酌半晌,庄思仪只叹道:“倒是难为了你。”
司懿笑吟吟地拨弄她的耳坠,闻言,忽而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语调慵懒:“月奴不必自苦。”
这番动作实在是过于亲密,庄思仪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她的肩颈间呼吸,或许因着是个镜灵,呼吸清浅得几不可闻,也无甚温度。
她不自在,可他似乎能随心控制虚实,此刻就是一缕纠缠与她的青烟,她只略微动了动手臂,便知自己躲不开他的触碰。
司懿一向是个得寸进尺的镜灵,看她放弃了挣扎,又乖顺地在她肩上蹭了蹭。
“我本就是因你而化形,待你寿数到头,也不过是化归镜中,过个千百年也就又能化形了,若我运气好些,再遇上个神仙或修者,说不得能抢在他前头得道呢。”
他晓得庄思仪很是守礼,并不刻意去逗弄她,再怎么动作不过是以灵体所为,既是尊重她的规矩,亦是试探她的底线。
如司懿所想,庄思仪果然是自暴自弃,总归也感觉不到,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劝慰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
他这边温言软语,庄思仪自也没有横眉冷对的兴致。
“若有缘分,我可令下属去探访得道高人,将‘残照’相赠,镜既易主,想来阁下能多些得道的契机。”
她并不觉有愧于这镜灵,毕竟“残照”作为抓周礼出现的时候,她也不晓得会有个镜灵衍生出来。
可因果纠缠也非他所愿,既如此,她也就当日行一善,帮一帮他。
司懿大笑:“哪里有那般简单呢?”
不待庄思仪再问,他忽而站起身来,退后两步,自她发髻上取下一支尖利的金钗来,金钗被镌刻成一枝盛放的梨花,花蕊用了细小的淡水珍珠点缀,看上去精巧无比。
庄思仪蹙了蹙眉,眼含疑虑地看着他打量手里的金钗。
他再往后退了几步,道:“月奴,你且过来。”
这话说得客气,可庄思仪却不觉自己有反抗的机会,只好顺着他的话,微垂着眉眼自桌边站起,走到他的面前。
她的身体羸弱,站在跟前更显得整个人如蒲柳一般单薄纤细。
司懿拿着金钗的手微微抬起,金钗的钗尾尖细,但被工匠打磨得颇为圆润,映在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显出一种金属冰冷的光泽。
他毫不犹豫地将钗尾送入了她的心口。
庄思仪没料到他的动作,待看见心口处半截露在外面的金钗,上头的流苏还在轻轻地晃动,以及握住金钗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她却并不觉得伤怀或者难过,连疼痛的感觉都不曾生出来。
那手、那流苏、那赤金的钗身和她的心口竟构成了一幅极美极靡艳的画面。
她失神地看了会儿,方又抬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很是无奈的笑容,或许还带着些她自己都不太明确的失落。
“你若是要我的性命,何必与我说这么多话。”
司懿摇头不言,抬手将钗身拔出。
她的心口随着钗身被拔出而淌出一点血迹,血色都不大鲜红,暗沉的,没什么生气,像是在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她其实活得十分勉强。
庄思仪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胸前的伤,她定定地看着司懿,或者说是定定地看着司懿胸前那个缓缓洇出血色的地方。
那位置与他刺伤她的位置一般无二,他身上又还穿着与她一样的裙装,心口的地方除了并未被金钗刺破,被衣服里头渗出的血迹所沾染到的范围却更大。
他的脸上看不出受伤的虚弱,依旧带着笑意,眼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晦色。
庄思仪忽然觉得,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出尘,倒像是个要拉她一起入地狱的恶鬼。
“月奴,你看,我说同生共死并不是骗你。”
庄思仪:“……”
她很有些茫然,觉得自己好像领悟不了司懿的意思了。
司懿继续道:“镜灵一生只认一主,除非你死,否则我绝不易主,你说出将‘残照’赠人的话,对我镜灵一族来说,意为抛弃。”
庄思仪:“……我并不晓得你是这等想法,只是觉得——”
他截断了话头,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幽怨:“我连同生共死之事都告知与你了,你若还要抛弃我,我倒不如带了你一同消散于天地间。”
这番话,让庄思仪想到了民间拿贞节牌坊当命的妇人。
她莫名其妙就心软了起来,扶额叹息:“罢了罢了,我并不知道你们镜灵还有这样的规矩,非是故意冒犯,我再不提将‘残照’赠人,你愿意跟着我便跟着我。”
他们镜灵天生地养,诞于人情,自然没有这等繁琐的规矩。
司懿收回哀哀戚戚的目光,暗中思忖着月奴实在是太容易心软了,这样不好,万一以后再因着心软捡个别的什么人或者精怪回来就更不好了。
庄思仪浑然不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很有些犯愁:“这伤口却难处理,我令子荷去拿金创药过来吧,只说是我不小心伤了手。”
这伤口实在吊诡,不疼不痒,只是滴了些血,想来金创药便能顶用。她院子里常年养着几名医女,打庄氏随侍而来,只要小心些便不会被人发现。
司懿闻言,捏了个术法,一团青光便落在她的伤口处。
那团青光是暖的,须臾便化为一群烟状的蝶,散在风中,她再看去时,心口的伤已经全然好了,连衣襟处金钗刺出的洞都被那蝶拉扯出的流光缝补完整。
司懿伸手点了点她刚复原的伤口,这次的笑里带着些少年气的得意。
“金创药有什么好的,我通识术法,就算是垂死之人我都能救回一条命来。比起胆战心惊地去找外人,你以后还是找我罢。”
伤本就是他刺出来的,好话他也要说尽。
庄思仪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脾气,漂亮的眼睛睨了他一眼,虽未多说,却是明明白白地在嫌弃,嘴里还要应:“阁下说的是。”
司懿的手指划过衣襟,又落到她耳侧的鬓发上,为她整理额前微微凌乱的碎发:“叫我司懿就好。”
他细细地将沾了血的金钗擦拭干净,簪回她的发间,露出满意的神色,“毕竟你是‘残照’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
“……知道了。”她想了想,垂眼看了看他心口那片血迹,问,“适才你伤我的时候,我觉察不到疼痛,可是落在你身上了?”
司懿眸光微烁,坦然地点头:“对你们凡人来说要命,我却无碍。”
他捕捉凡人情绪的能力很好,或许连庄思仪自己都没发现,经过这么一段离奇波折的谈话后,她对他已经放下了大半的戒心。
却见庄思仪伸出手来,只用了一根纤细的手指,落在他的伤处。
“既然无碍,你怎么不用术法为自己恢复?”
做出这等行为对她来说本已算得上逾越,是以落在他心口上的手指力道极轻,或者说其实根本没有触碰到。
他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脊背,将灵体凝实许多,如愿以偿地让心口碰到了她的手指。
“医者不能自医是寻常,我是镜灵,这等伤不过小事,吸收一两日的日月精华也就好了。”
庄思仪并未察觉他的小动作,自当是自己落指时用力大了些,慢慢收回了手,并不再去听他的诡辩——相识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却已发觉他是个说话没准头的性子。
她自有些猜测,这不能自医的禁制,大抵就是为了控制力量超出凡世的镜灵伤害主人。
“你既不愿说,那便罢了,总归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也不像有事。”说着不愿意管他的话,可庄思仪话到最后,还是补了一句,“若是需要,我令人拿药过来便是。”
日行一善,日行一善,她毕竟是个心软的好姑娘。
司懿并不意外她的敏锐与关怀,他从前虽不能化形,却实打实地是看着这姑娘一点点长大的,对她过往和性情的清楚,或许是她本人都比不上的。
他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愉悦。
“伤药是不需要的,可有一法,说不得月奴能帮帮我。”
庄思仪默了默,明知道他不大正经,还是道:“你且直言。”
司懿就将一双含情目凑到她的眼前,眼尾里的笑意宛如小勾子般拉扯着她的视线。
只有这么近距离地看,才能看出他的眼睛与她是不大一样的,他的眼尾更纤长,瞳孔的颜色也更浅淡,像颗清透的琥珀。
他说话的时候也像是在嗓音里藏了一段温软的春风。
“我听闻凡人受伤的时候叫人吹一吹便不疼了,月奴不妨也帮我吹一吹?说不得还能好得更快些。”
庄思仪:“……”
她忽而生出一种被人磋磨了许久的无力感,揉了揉眉心,拉远与他的距离。
“小孩子才会相信被人吹一吹就不疼了,你是小孩?”
司懿一脸无辜:“可我也不是什么大人。”
他顿了顿,又续道,“再者,我在这世间只认识月奴一人,还是为了向月奴证明我的心意才受了伤,月奴也不肯心疼心疼我么?”
他是当真懂得如何纠缠人,不讲道理,还惯会示弱,叫人明知道他是装出来的,却还是忍不住想遂了他的愿。
但庄思仪并非心智不坚之人,听了他的话,状似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分外真诚地问:“你们镜灵,原来也是要学媚术的么?”
镜灵仍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们的媚术并不用来害人。”
庄思仪不信:“……真的?”
镜灵面露诚恳:“真的。”
这话当然是真的,他们的媚术,只会用来缠住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