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啊啊啊啊啊啊啊有妖怪!
这已是庄思仪这一夜第三次从梦中惊醒。
锦绣堆叠的内室里按着她的习惯留着一盏烛台,晃晃悠悠的一点昏黄微弱的烛火,映着惨白的月光,与落在窗户上的梨影交织出鬼魅般张牙舞爪的情景。
庄思仪凝神看了一会儿,倚靠着软缎绣枕,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全身的冷汗被微风吹得越发黏腻起来。
她不适地皱起眉,抬手拉动了床边的金铃。
只须臾,绿衣衫的丫鬟便掀开帘子进了内室,着急忙慌地问:“主子,您又梦魇了?安神汤厨房一直备着,可是要奴婢去端来?”
庄思仪并无不可,但她心神仍有起伏,比起安神汤,此刻更需要有人陪在身边。
自打父亲去世,她承下庄氏家主的担子,不知怎的精神便越发不济起来,如今做噩梦竟已成了常态,磋磨得她难以入睡,身子也跟着越发不好。
“暂且不必了,子荷你陪陪我就是了。”庄思仪摆摆手,病态的面容上扬起一点无奈的笑意,“今日这梦倒比往日还要吓人一些,我一时竟也缓不过劲来。”
子荷闻言,担忧地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小声劝慰,“主子若是方便,将梦中的事情告诉奴婢,也算是个纾解。”
庄思仪顿了顿,垂眸摇了摇头。
她一向话少又内敛,最是喜欢把心事藏着,子荷见她不愿开口,就算担心也并未多想。
可只有庄思仪才晓得,她这场梦不是她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或许听来有些可笑,但的确是梦中那玄衣女子警告她:“你有这南柯一梦,见了自己的命数,是缘。你却不得流传于外,否则玉殒香消便在来日。”
而后她便一次次地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色。
周遭是数不尽的刀刃弓箭,遍地是堆成山的尸首残骸,她被压在尸山血海之间,喘不过气来,只能感受到钻心刻骨的疼痛、听见血从满身伤口处汩汩流出的声音。
她的丈夫踩在她的尸身之上,看不清面容,却能听见他意气风发的笑声。
地狱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每一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庄思仪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却没有与其他闺阁小姐贵妇一般出门踏青的好心情,匆匆收拾打理完,早膳都顾不得地直奔书房,处理今日刚送来的大堆事务。
梦魇与她而言早已是个心结,但她现下就算了信了那梦的大半,也毫无缘由与线索去查探她那便宜夫君什么,只能徐徐图之。
反正她常年在京都郊外的流英山庄修养,与丈夫——成国公世子王永年分居两地,短时间内也很难产生什么血海深仇。
因而这事儿便被她暂且抛之脑后。
没想到她不主动去找事儿,事儿去主动找上了她。
天下大概没有人是不喜欢听八卦聊闲话的,与达官贵人有关联的闲话就更是容易传得轰轰烈烈,比如成国公府世子与他分居三年的贵女世子妃。
一进门就分居三年,哪怕京都里头不少人都清楚世子妃天生不足,确实需要休养,也不妨碍他们对于世子妃不得世子心的恶意猜测,还有一些关于世子在风月场上的流言。
叫百姓看来,安不住丈夫的心,自然是这世子妃的不好了。
更有些地痞无赖,敢在大街小巷里大肆嬉笑说什么世子妃比不上青楼花娘。
世子妃是国公府的冢妇,纵使不在京都,也要打理家务、联络亲友,自然要对京中的消息了如指掌,子荷便是世子妃身边主要管理外务的大丫头。
京都盛行的流言也是子荷要过问的,本是寻常问话,却不想听见了世子妃被厌弃、甚至是讽刺世子妃不如勾栏妓子的说头。
子荷是庄氏的家生子,平生只忠于庄思仪一人,对此事自然是又气又急。
她既心疼自家主子不受成国公府宠爱,出了这样的流言竟也没人出面辟谣;又着急主子的名声毁之一旦,若被有心人利用,会受当朝《女令》的责罚。
这事自然是越快处理越好。
子荷转脚便快步进了书房禀报,心下已在琢磨着应对的法子。
不想庄思仪听了这话后并未生气,只是付之一笑,还亲自将一块如意糕喂到她嘴边,以作安抚:“人人都长了一张嘴,哪里是我们能堵得完的?常言道,堵不如疏。”
子荷只好将糕点吃进嘴里,对世子妃如此态度很是无奈。
她晓得世子妃的性子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流言难听至此,若不加处理,恐对世子妃的名声伤害极大。可世子妃令她莫要去管,她也实在不能违背。
庄思仪仔细翻看着桌面上的账目,神思却飘远了。
那些一日日重复乃至更痛苦的梦境,到底还是影响了她对成国公府的态度,纵然没有对子荷明说,她自己却知道心里头的心烦气躁。
比起说是不在乎流言,不如说是不在乎流言的后果。
按当朝《女令》中所言,女子传出不好听的传闻,是因自身女德缺失,需受杖刑;流言甚嚣尘上者,夫家可休弃,杖刑并处三年流放,终身不得再冠本家姓氏。
若被休弃了,或许她与王永年便不会走到梦里那个境地。
想归想,庄思仪自己也明白,若真处了杖刑并流放三年,她这条命估计都不必等到王永年翻脸,就能魂归杖下。
可她也清楚成国公府与庄氏是利益牵扯的姻亲,没那么容易主动断去联系的。
子荷又送了温热的糕点进来,小心地放到酸枝木的书桌上,轻声道:“主子,今儿个世子过来了,正与夫人在厅子里说话,夫人令了丫头来寻您。”
庄思仪拿着笔的手一顿,狼毫笔尖上的墨便滴在了账目上,晕开一小片的墨迹。
昨夜里刚做了那样血腥瘆人的梦,她如今还是心有余悸,一点儿也不想见那便宜夫君。
庄思仪思来想去,头疼地看了看被弄脏了几个字的账目,索性将笔一掷,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去跟夫人回话,说我还在处理内务,这会儿就不过去了。”
子荷将脏了的宣纸卷好拿开,换上一张新的:“那世子妃可要去外头用晚膳?还是奴婢给您送进屋来?”
庄思仪便拿起笔继续誉写账目,新月似的黛眉拧起,显出几分无奈来:“晚膳的时候再不去,怕是又要被夫人责备了。”
她称呼世子的母亲为夫人是不合礼法的,里头还隐约有些怒气。
子荷自也不会有什么微词,再者,她家主子最是识大体的人,若非实在气恼,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庄思仪的确不大高兴,一时间做账也做不下去,便将笔放回架子上,暂且停了手。
“罢了罢了,为我梳妆吧,”她意兴阑珊地起了身,将子荷拿过来的披帛挽好,“我那好夫君难得过来一趟,我可不得‘女为悦己者容’么。”
这话还是国公夫人在她刚进门的时候拿来责备她衣着太过简单的。
与夫君“相敬如冰”,婆婆不喜她体弱又与庄氏牵扯甚深,公公一向不理后宅之事。
几方因素叠加在一起,她的处境实在是差得不得了,如今还沾染上那个莫名其妙的预知梦,可她既无心也无力。
子荷不敢接话,跟着庄思仪的步子从书房去了卧房。
书房与卧房之间相距甚远,须得穿过一个九曲回廊,过了月亮门,才算从前院回了后院。
流英山庄的梨花闻名遐迩,后院里也不例外,梨树丛生,三月里头芳香扑鼻,宛如仙境。
说来,据说庄思仪出生的时候本是寒冬,不曾料到婴孩呱呱坠地时,全庄府的梨花竟都在一个时辰内开得如火如荼。
此等异象更是说明此女不凡,喜得老家主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这传言是真是假,庄思仪倒是真长得跟花仙似的标致。
子荷小心翼翼地捧起庄思仪绸缎般乌黑秀丽的长发,一双巧手将其挽作双刀髻,簪上巧夺天工的金钗玉饰,又为她戴上一对长长的嵌有明珠的赤金流苏耳饰。
待她看向镜中的世子妃,一时也被晃了眼。
庄思仪生得一线精致的仰月唇,不点而朱,未语先笑,见了子荷如此痴态,不由得微微弯起唇角,出声打趣。
“还未上妆你便看呆了,若叫旁人知道,还道我是养了只呆雀。也难为你看了许多年,还是呆模呆样的。”
子荷这才回了神,一边拿了螺子黛,一边嗔怪道:“主子如此好颜色,人人在你面前都得成呆雀,主子却只说我一人!”
庄思仪笑意更深:“你倒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尽会哄我开心。”
子荷画完了眉,又拿过口脂来,将一点殷红落在她的唇间:“这可不是瞎话,我家主子在京中素有美名。”
顿了顿,她又嘟囔道,“到底不是所有人都同世子般瞎了眼的。”
世子爷在府中有个宠爱至极的青梅小表妹,在风月场上还有数不清的红颜知己,可谓是人尽皆知的“风流”才子。
庄思仪看着她眼里的愤懑,轻叹了一声,到底是说:“子荷,慎言。”
虽说庄子里大多是她从庄家带来的人,可隔墙有耳,万一叫国公府的人听见了,拿去在国公夫人面前嚼舌根,她们主仆二人都得受罚。
子荷不比她是主子,到时候更难落得好下场。
子荷也晓得轻重,自闭嘴不言,服侍世子妃换好了衣裳,才告退出了房门。
庄思仪喜静,哪怕是子荷这般的大丫鬟也并不贴身侍奉,只是与另外一个大丫鬟丹朱轮换着守在门口,若主子有事,自会出声或拉动金铃。
既然收拾得当,庄思仪一时间也无事可做。
她看了大半日的账本,此刻也并不想再去看书,索性便坐在桌前揽镜自照起来——她晓得自己生得好,自然也乐意多看看自己,免得日后人老珠黄,都不记得自己从前的相貌。
再者,她这面铜镜还算是个极稀罕的物件,被称为“残照”,说是千年前王室工匠做出来的顶级贡品。
上一任主人还是前朝末代帝王的宠妃,后来战乱迭起,不知怎地落到了庄氏手里,成了她抓周时候的吉祥物。
最令人称奇的是,镜面入手温热,宛如暖玉,比之活物更有温度。
这面镜子自打抓周时便合了庄思仪的眼缘,年年岁岁的对这镜子爱不释手,就连偶尔揽镜自照,都控制不住地去欣赏镜子精巧的工艺。
镜面不大不小,刚好能映出她的整张面容来。
那张脸既有江南女子的清雅柔美,也有京都贵女的雍容大气,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显出老态,丝毫无愧于昔年“京都玉璧”的美名。
只可惜所嫁非人。本以为那王永年是个可托付的,没想到实则是个没良心的。
庄思仪一向自傲,只是并不外露,每每想到此事,便觉得挫败至极。
《女令》苛刻,她肩上是整个庄氏,一点儿也不能任性妄为。如今世道艰辛,于她这等世家女而言尚且如此,于民家女子而言恐怕更加举步维艰。
她一时也失了照镜子的兴致,正打算将镜子放回,却突然看见镜中的女子微微一动,对她轻笑了一下,颇有安抚之意。
庄思仪一愣,盯着镜子,只觉得自己似是生了臆想。
镜中的女子却当真动了起来,先是抚了抚自己发髻上垂下来的流苏,又掩了掩自己的衣襟,方才对上庄思仪的视线,对着她又露出一个笑容。
庄思仪:“……”
鹅蛋脸,新月眉,一双形如花瓣似的眼睛顾盼生辉,仰月唇染了绯色,愈发显得肌肤如冰似雪,那张脸与她一模一样,唯独不见她身上惯常带着的病态。
镜中女子笑起来是与她截然不同的风情万种,顾盼之间显出妩媚的神采,眼波流转足以勾魂摄魄,庄思仪自己都忍不住失神了片刻。
待她从诱惑中清醒过来,立时闭紧了眼,将镜子往桌上一扔,一边提着裙摆快步跑向门口,一边开口就喊:“子荷——”
然而庄思仪却发现自己张了嘴,却并未喊出声来,连脚下的步子都不由自主停下,像是被人紧紧按在了原地,不得动弹分毫。
镜中却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
“月奴,你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