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5)
很多年前,在那场毁灭了卡塞尔庄园的血战,他从清晨的硝烟中爬出坍塌的地窖,四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他彷徨在大雾中,走了好久才看见梅涅克·卡塞尔扶着亚特坎长刀站在雾气里。他朝着梅涅克奔跑,近了却才发现先前看到的只是一具破碎的人形。他刚触摸到梅涅克,梅涅克瞬间化作了灰尘消散在风中,亚特坎长刀“哐当”一声倒地,那声清鸣至今还回荡在他耳中。
很多年后,东京湾的海面上,漂亮的银蓝色鱼群跃出水面,大群的尸守跟着那条银河跋涉而来,上杉越扯开旅行袋,将各式各样的唐样大刀拔出插在地上,青色的古刀组成钢铁的荆棘,海水沿着刀刃分裂。他看着上杉越展开双刀,在空中抡出完美无缺的圆。磅礴黑日笼罩下的身影徒步涉过银蓝色的银河,一边大笑一边唱着和歌一往无前,歌声穿云裂石,身后留下狂风暴雨和破碎的银蓝色浪花,那是鬼齿龙蝰的血。
他再一次失去了所剩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他亲眼目睹上杉越双手扶着刀柄,身体在无数蛇一样的小鱼的撕咬下一步步化为骷髅,但仍屹立不倒。
所谓天下极恶之鬼,却也会被悲哀吞没。
他曾用长辈的姿态对路明非说:“一个人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其前提是,他根本没料到自己会成为这个样子。因此,个人在生命历程中的失误,对自己使命的短暂偏离,以及浪费时间的犹豫、退缩和狂热,都具有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他那时也许是老糊涂了、眼花了,有一瞬间,他把眼前耷拉着脑袋的路明非看成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这番话到底是对路明非说得,还是对自己说得,他也不清楚;恨其不争、怒其不幸的,是路明非,还是自己,他还是不清楚。
所以他只能对路明非笑,不断鼓励他,似乎宽恕了路明非就是宽恕了从前的自己,这样就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上杉越那时隔得远远地,扭头看着他。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他那时轻声说道。
“”
为了这顶公义的冠冕,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朋友、亲人、学生。
然而,当命运的车轮碾至他的身前时,也会有一顶公义的冠冕为他留存吗?
“别了昂热,你这个该死的魔鬼!”上杉越最后一句话竟然是笑着说的。
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远郊,卡塞尔学院。
路明非被连夜押送回了学院,此时关押在冰窖内,由秘党守卫亲自监禁,同时还有eva24小时不间断的看守,和雪一样的房间,四周全是金属墙壁,摄像头遍布任何角落,没有一丝隐私可言。
也就是说,如果eva想,她甚至能旁观路明非的生理排泄,当然,她不想。
路明非的四肢全都被坚硬的炼金镣铐锁住,身上裹着拘束衣,动弹不得,脖子上插着留置针,龙化抑制剂由eva定时注射。
他望着冰冷的金属天花板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指敲在金属台上,滴滴答答,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
往常宁静静谧、秩序稳定的学院,此时人群流动,呼声高涨,横幅在空中摇晃,凑近一看,上面写着“学院惨无人道!学院卸磨杀驴!”。
暴动的游行人群将卡塞尔执行部围堵成水泄不通,整齐的吼声一阵接着一阵,施奈德阴沉着脸,呼吸机的声音甚至被游行队伍的呼声镇了下去,执行部的专员们不断用盾牌将躁动的人群顶回去。
为首的家伙胸口贴着夸张的大头照,背后粘着事迹牌,肩上扛了台放着凄凉乐声的音响,脸上甚至抹了三条血痕,腥腥的,闻着像鸭血。
“芬格尔!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施耐德眉头拧成一团,眼神简直要把面前这个演技浮夸的家伙给生吞活剥,呼吸机的呼哧呼哧声也变得急促。
芬格尔愣了下,随后五官逐渐皱到了一起,一副梨花带雨的悲戚神情,拍着健硕的胸脯说:“造反?我哪敢啊!执行部这样冷血无情的地方,我要是在这里造反,我岂不是也要被抓进去!”
他继续道:“上一个被抓进去的路主席,此时不知道在遭受你们什么样的酷刑。”
他又面向人头攒动的游行队伍,声泪俱下,“大家也都明白执行部的人手段多么残忍,他们下面的审问部,那可是专门拷打混血种的地方,而我们路主席,细皮嫩肉的,哪能受得了这种罪啊!”
“我知道大家对路主席或多或少还心存顾虑,也是,这家伙居然是个隐藏的龙王,面目可怖,多少让人心慌。”
“但是大家别忘了,路主席在位时,卡塞尔多么祥和,没有一只混血种或者龙类敢在这里撒野,再往前推,那些君主,那些君王,它们之所以没办法在世上肆虐,不正是因为有路主席这样的人,为我们挺身迎战吗?”
他颤抖着越说越来劲,好比菜市场促销的大爷,人群默默后退,有些惊恐地看着他,这样一个大块头扭扭捏捏、哭得“痛不欲生”,的确有点吓人。游行队伍里大部分都是芬格尔以前手下的水军,不过也有被情绪煽动,觉得路主席不应该交给执行部拷打的路人学生。
其实根本没有拷打,所谓拷打纯属是芬格尔编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公愤,但执行部又没办法解释,总不能说元老会不是要拷打路主席啦,是要处决路主席呀。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随着越来越多人听到了消息聚集过来,再加上先前守夜人论坛上那两篇芬格尔操刀的帖子以及关于楚子航师兄记忆的复现,现在路明非的风评开始慢慢回升到一个正常水平,有人呼吁让秘党放过路主席,或者从轻处置路主席,呼吁声这俩天不断高涨,势头凶猛。
因为大家觉得,这个路主席确实不错。不同于多数人印象里的学生会主席,衣冠楚楚、傲气凌人,路明非更像一个暴富的土豪,尽管被打造成威风凛凛的样子,但还是那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当然并没有人和这个家伙亲近过,因为他的平易近人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你仍然可以看到他现身食堂和学弟学妹们排队打饭,或者碰见他放着学生会超跑不开独自走在路上孤单的身影,哪怕他已经成为学院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席,但他的存在感还是那么低,低到让人记不清那张脸的模样。
一辆宾利慕尚从远处绿荫尽头缓缓驶来。
人群哄然散开,从车上走下来两人,一位魁梧的白眉老者,一位衣冠翘楚、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
贝奥武夫似乎心情不错,他刚刚和身旁的家伙相谈甚欢,毫无先前在波涛菲诺会议室里的剑拔弩张。
施奈德移步到了贝奥武夫的身前,作为学院里的老骨干,他自然是认识眼前这位秘党中的元老级人物。
“怎么回事?”老人环顾四周,沉声问道。
“让前辈见笑了是我的失职让这么多的学生围聚在这里。”施奈徳沙哑地说道
老人点了点头,他看向一身奇葩打扮准备开溜的芬格尔,强大的气场顿时散发出来,压得人群鸦雀无声。
“芬格尔!你打算往哪里走?”老人轻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思进取反而任由自己颓废成了这副样子。”贝奥武夫眼中满是浓浓的失望,眼前这个造作猥琐的家伙和他记忆中的年轻人简直天差地别。
在路明非没来卡塞尔学院之前,楚子航和凯撒针锋相对、势如水火,学院里的派系两极分明,被称为双子星时代。而在他们之前,也有一个时代,那时学院里只有一个太阳,耀眼夺目光芒四射,名字叫作“芬格尔时代”。
芬格尔一看脱身不了,只能默默退了回来,收起了脸上滑稽的表情,整个人变得压抑,似乎此时在贝奥武夫面前,他身上披着的、用来遮盖他本性的掩饰全都被剥了下来。
贝奥武夫凝视着他,半晌,重重呼气,问起他来这里是做什么。
芬格尔苦笑,老人的目光像是灼烧在他的背上,让他喘不过气来,这倒不是因为老人气势带来的压迫,而是他自己心中的念头,把自己压得有些窒息。
“我是来探望我师弟的,请校董先生批准。”芬格尔深呼吸,昂起头,面色平静地对视上贝奥武夫的视线,“我听说他快要死了。”
“您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朝夕相处的伙伴之间,总是要参加对方的葬礼的。”他像是变魔术一样从胸口掏出一束紫色鸢尾花,花瓣有些干瘪,但色泽依然明艳,这种花的希腊语有“彩虹”之意,喻指花色丰富,俗称为“爱丽丝”。
爱丽丝在希腊神话中是彩虹女神,她是众神与凡间的使者,主要任务在于将善良人死后的灵魂,经由天地间的彩虹桥携回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