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尝试
白日清冷,纵使有迷雾遮天,也足够明亮。
宏宇将手中的“地西泮片”打开,一张团在一起的小说明书掉了出来。
他找到其中标有成人常用量的那行,开始阅读。
在翻找过程中,宏宇也发现了这并不是一类可以自行购买的安眠药,“处方药”三个大字标得清清楚楚。
但他还是假装没看见,直接略过了各种提示与警告。
他没时间了。
身体内的不良反应越来越严重,他必须在这些异常转变为更加无法忍耐的痛觉之前入梦。
而一旦潭千门的猜测失败,虫卵无法带回梦境,他就得再想办法尽快清醒过来。
“催眠:2-4片睡前服。”
说明书上这一行字还是令宏宇镇定了一些,他抠出四粒药,一口就吞了下去,没有半点犹豫,只是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安静地躺回自己的小床上,逐渐,宏宇能感受到他的思绪平静了下来,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灰纱的模糊视觉也渐渐被他抛之脑后,只是很多不合时宜的回忆如海潮般涌了出来。
……
“过来啊!过来!”
他的视角很高,从上往下看,不到两米的高度就让他感到天旋地转,双腿都在发颤。
而一步之外就是他的目的地,另一块巨大的景观石。
巨石下,几个小伙伴将他团团围住,又蹦又跳,似乎对他的犹豫颇为不解。
“一步就过去了,你别浪费时间啊!”
“宏宇就是个胆小鬼!”
“胆小鬼!胆小鬼!”
他只是站立在上面,身体却像是被不知名的恐惧死死攥住,小伙伴的笑声与哄闹遥远的就像是在天边。
他吞咽下一口口水。
我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怕?为什么其他人就不怕?
他几乎吓得要把眼睛都闭起来,纠结与自我怀疑就像是无名的火,将他架在烤架上反复炙烤。
在岩石上站立的每一秒、每一道吹来的凉风、每一声质疑的话语,都是新添的柴,将炙烤他的烈焰越燃越旺,将他瘦瘦小小的身体烤得愈发冰凉。
“看他还不敢过来!都耽误这么久了。”
“我们得帮帮他~”
不知道是谁提了这么一个点子,下面的孩子们便都不安分起来,有抓他裤腿的,有拽他鞋带的,无数只小小的手从岩石下朝他抓来,让他无从闪躲。
仿佛九幽之下勾魂的利爪,要将他拽入幽冥。
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
宏宇呆呆地平躺在床板上,审视着自己的过往,心中的本是释然的念头,但却让他感到五味杂陈,心境莫名。
他当时不过是想要逃离那地狱般的情境而已。
但是却脚下一滑。
失重,眩晕,疼痛,周围四散逃离的小伙伴,还有冉冉流出的血。
他回家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昏,灰头土脸又有伤在身的小孩当然不会得到好好的对待,这些他是知道的。
但是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尽管他已经想方设法用卫生纸,公用水管将衣服上的血冲干净,将半身的沙土都拍掉,但是他没办法让裤子上的大洞恢复如初,也没办法让胳膊与腿上的擦伤消失不见,更没办法无视掉钻心的疼痛让自己不要一瘸一拐。
所以他敲门时,心中的恐惧居然比站在岩石顶更盛,那扇破破旧旧的大铁门居然带来了比高空更强烈的眩晕感,以至于让他犹豫了更久。
宏宇不记得在这之后他究竟是恍恍惚惚地敲响了门,还是恰好碰到爸爸出门。
但是他只记得很疼,门开之后就更疼了,迎面就是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各种污言秽语冲着他就砸了下来,但是都被他刻意地遗忘在了记忆深处。
他只记得两句话。
“你就是个废物!”
“老子tm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而后,在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他如同一个被捡回家的破烂,结束了在恐惧地狱中深深挣扎的一天。
而从那天起,他出门的次数就更少了,无聊时看书便成了一种消遣,家里虽然还是很压抑,但至少他能够远离很多自己恐惧的事物。
比如高空、水、火、昆虫、黑暗、受伤、疼痛、争吵、打碎碗、划破衣服……
数不胜数。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令人恐惧的东西,不论他想要伸手去触碰什么,那些危险的事物都会露出尖牙,狠狠地给他一口,让他明白这是他不能去尝试的。
直到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他才渐渐的明白了他自己在恐惧什么,也才能强迫自己去克服。
……
客人和母亲在聊天,他就在隔壁。
客人:“这么懂事的孩子,学习又上心,你可享福了。”
母亲:“他根本就不行,胆子可小了,缺乏自理能力,光读书有啥用,都傻了,哪有你们孩子有魄力,敢想敢干。”
母亲会这么说,他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他表现出的样子就是这样。
可是真实的他可能还要更差,就连表现出来的,都不过是一个空壳罢了。
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
“你中秋提前两天回家里,告诉我时间我去接你。张姨的儿子结婚,你得和我一起去,人家儿子和你同龄,现在都是经理了,你去了好好跟人家学学……”
不知不觉,宏宇的意识已经开始迷迷糊糊,前两天的电话好像又在耳边响起了。
“我有课,没法提前走。”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你觉得是你那几节课重要还是人情世故重要?你能学成个啥?”
“我也不是说我要学成什么样,但我真的不能走。”
“反正你必须回来,我到时候去接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
宏宇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乱套了,如同发烧般的一阵冷一阵热,乱七八糟的记忆像是一团浆糊,将他带入梦境。
“你听见没?!”电话对面,原本温柔的声音露出了本来面目,命令般的口吻不给他留一点余地。
“中秋我不回去。”他只是听自己的声音冷淡的说道。
“你说啥?不回来你想去哪里?你现在怎么这样了?你以为你是谁?”电话对面一浪高过一浪的指责真的令宏宇喘不过气,他无比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我不回去,就这样吧。”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的烦躁,在难以克服的自我怀疑中,他还是努力让自己说完了这句话。
“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废物,你还想怎么样……嘟、嘟、嘟……”
他把电话挂了。
然后疯了一般挂了之后的每一个电话。
那种烦躁、纠结与痛苦就像是无边的薪柴,就像是不超过两米的高空,给予了他如同烈火焚身的痛苦与……解脱。
但当他第一次看到迷雾,巨虫,经历了可怕的噩梦,他难以克制地再次陷入了迷茫。
这难道是报应吗?我真的就是个废物吗?他问过自己。
直到死亡将临,走投无路,而又峰回路转,获得选择,他似乎才真正的有机会做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决定。
梦境渐深,宏宇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喃喃自语:“对不起……”
他现在其实想再见他们一面。
同他们告别。
对不起,但他要再试一次,去尝试他原本不可能有勇气去尝试的痛苦。
为了新生。
在脑海的嘈杂噪声、耳边的嗡鸣、四周的茫然寂静中,在潮湿但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中,在一层将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其中的粘液下,宏宇奋力睁开了眼。
腹部,强烈饱腹感撑得他几欲作呕。
但宏宇几乎激动得哭出声来。
潭千门的猜测,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