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义”的种子
我这才懂了半夜农场主拷打我时说的那一通“为人,还是不为人”的话,确实如此。
他拉着我躺在羊圈里的地上,找了片阴凉,他讲:“我是这个羊圈的负责人。我需要负责的只有这一百只羊,你来了之后也包括你。但是我一个月只能拿到五只羊腿的钱。我们对面的牛棚里,鸡圈里,一共二十个同事,它们一共负责一百头牛和一百只鸡,我的工作量是他们的十倍,但是跟他们拿着一样的工资。但我需要这笔钱。”我这才看到阿拉法特脸上有着一些更沉重的东西。
夕阳西下的沙漠总是奇观尽显,仰卧在大院的黄沙地上,竟然有和幼时一样的孤寂之感。
我明明不是一个渴望陪伴的人。
年幼之时这种感觉也只出现过一次而已。那时的我看着游乐园里的小孩,总有大人带领,伙伴拥簇,成群结队在我心里刻下印记。反叛之心让我就此离开了团体,离开了那个将我捡起并且教我认识这个世界的老乞丐。年少无知的我有点恨他,因为被他拾起就注定我要成为一个乞丐,可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家财万贯的有钱人将我拾走,让我注定成为这家的少爷。但事实是,除了他便也不会有人愿意拾起我。只是他太老了,在我幼时就已经很老了,口里找不到囫囵的牙儿,脸上满是皱褶,还有轻微抖动的右手。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也是咧开了口,像他平常看着我的时候一样,用最祥和的笑容来迎接的。后来我长大了,逃离了乞丐的圈子,但还是乞丐。机缘巧合下,我又识得了人生中的另一位贵人,他教会了我读书认字,学会了感恩,有了自己的思想,可是离开他后我依然是个乞丐。
“你有什么必须要祭奠的人吗?”阿拉法特突然发问。
我都不懂祭奠为何事,该如何祭奠呢。
我摇摇头。
阿拉法特的理解是我没有要祭奠的人,而我只是为了表达,我不懂他说得意思。
见我不予回应,他又说:“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我在脑子里想了半天,思绪甚至绕到了生而为人是如何和不为人又会如何的想法,但最后还是回到现实,问了一句:“何为祭奠?”
“何为祭奠?”他垂下头思考了一会儿,“是对死者的怀念,是心中对思念得无助吧。”
那不知名字的老乞丐,和教我看书写字的老先生,便是我如今最思念的人,那么也就有了想要祭奠的人。
我自言自语道:“有。”
他突然坐起来,双手放在胸前,对我说:“你可以学着我这样,祝愿他,祈福他。”
“我明白了。”我跟着他的动作在做。
他也说到做到,今天带了一大桶奶酒想与我一醉方休。
当晚,他趁着酒劲跟我讲述了这片农场的起源与发展:这片背向阳光的农场里,竟是黑暗产业链的根源。
“顺着这条公路往前走,两公里都不到,有一个村落,方圆十几公里只有这么一个村落。你那天如果可以坚持一下,去到我们的村子里,兴许你就不是这样的一个遭遇了。四个月前,政府把村子里所有的牛羊全数征收走,在这里圈了一个农场,村民都不知道他们的用意是什么。后来人们发现去到镇上购买羊仔牛仔想要拉回来继续圈养继续出售给这个农场时,没有人卖给他们。最远有人跑到另一片沙漠,只要说是这里的,都不会卖给你。这个时候农场主带着于娘来到村子里,要村里有养殖能力的人去到他们的农场里打工。他们出价起初很高,但是在人们适应了之后,一次又一次地把工资给往下压。人们迫于无奈,还是选择留在这里,毕竟家里无时无刻都需要钱。现在农场马上就要扩建了,扩建就标志着会有更多的村落和村民会被他们掠夺。他们上面还有更多的人,来保证这块产业链的完善。所以这只是开始,我想他们至少要养两千只羊和两千头牛,还有一万只鸡。而我恐怕还是只有五根羊腿的工资。”
“五根羊腿的钱,有多少?”
“我们之前自给自足,养成一圈牛羊能抵两百根羊腿。”
我诧异道:“你们都不反抗吗?”
他说:“没人知道反抗该怎么写。”
“我会反抗。”我已经喝的上了头,没了自由的我,即使成为心中所羡慕的精英我也会百般地不愿。
他这时反过来问我:“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是啊,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原来是一开始农场主就认为我是一个不会反抗的人,和这些村民一样。
我低下头,轻声地问:“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
法特说:“晚上住在这里的人都一样,我不清楚他们的来源,也许是农场主在镇子上捡的乞丐,他们不愿意与我们任何人说话,他们感恩农场主,只有你是个例外。”
“不,我也是感激的。可直到我发现我失去了珍贵的自由。”
“所以我说你是个例外,他们是纯粹的乞丐,而你不是。对他们来说这份工作是农场主给予得施舍。包吃包住,是他们每天都梦寐以求的,哪怕失去自由也不可惜。我见你第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跟他们的区别。”他的话语里满是对我的偏爱。
“谢谢你,我们再喝一杯。”
他给我满上之后说道:“我多提一句,你真的会反抗吗?”
我点头:“我会。”
他眼里仿佛有了光:“独自一人?还是煽动所有的人?”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你会反抗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答道:“我会,但我独自一人。”
“不,你来之前就已经有一个人埋了这样的种子,现在是两个人了。”他说罢,一口喝光了酒瓶所剩的酒。
我越来越觉得他靠近我是带着目的的,但是我并不排斥他这样带着目的靠近我,我愿意被他利用,做我也想要做的事。当我再长大一些以后我会发觉,我用和他一样的手段靠近一些人的时候,我的心态并非是利用,而是真的想要与他交朋友,我们志同道合。
我在睡梦中才理解他所说的反抗的意义,这有种起义的意味在里面,甚至说就是起义。而我最初所理解的反抗,仅仅是逃跑而已。
我变得有些惶恐,我竟然成了起义的开拓者之一。我骨瘦如柴,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能用于他所策划的这次起义里。
可接下来我们的工作便开始繁忙了起来,农场主又叫人运来了一百只羊。
阿拉法特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搭建的羊棚,叹了口气对我说:“我都说了,这只是开始。我又要不眠不休起来了。”
“您可以教我的,我愿意跟你分担。”
阿拉法特摆了摆手说:“你不是一样加重了工作量嘛,反正晚点回家对我来说也没差。我的女儿已经知道如何自己照顾自己了。”
“她应该多一点陪伴。”
“你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如果你还有精力的话,我也愿意教给你一些饲养的技巧。”
我道谢。
法特欣慰地笑了:“不用客气,我的兄弟。守好我们的秘密。”
也许是农场主看到阿拉法特依然能够对两百只羊应付自如,便又扩建了羊圈,这次一下送来了两百只。
阿拉法特有些生气了,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脱了手套,愤恨地扔进羊圈里:“我得去找老板聊聊了。”
我也扔掉了掏粪的铁锹:“我跟你一起。”
他自信地朝我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可以,你不要擅离自己的岗位。”
他好像跟农场主聊了很久,我一直到太阳下山才等到他回来,羊儿们已经因为饥饿而饥不择食去啃食它们脚下垫着的枯草。
“可怜这些小羊了。”阿拉法特回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问他:“谈的怎么样?”
他低头,剩下的只有沉默。
晚上,我听到了门外有哭声,打开门,才发现是阿拉法特倚靠在门口,有些声嘶力竭:“我的兄弟,我来带你走了。”
他手持着一把宰羊用的刀子,上面还沾染着血迹,随之一笑,又说:“不用担心,这是畜生的血。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记住一句话,活下来并将我或者我的尸体,送去南边的村子里,进村第二户,带给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