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笑里露穷的杀猪女
“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封梵音站在寒山寺大雄宝殿前一眼难以望得到头的长阶半腰处。
此时正值盛夏落日时分,雨后的寒山寺景致甚好,天光云影,余霞成绮,可惜暑气重得闷人,西边那迟迟落不下去的一线日光,更是刺眼得很。
指尖不知沾了一滴谁的血,她不紧不慢地往自己衣袖上拭去。
语调里耐心寥寥。
柏川头一回来办这种事儿,委实觉得难以启齿,不怪眼前这位娘子语气不好,就连他都觉得这话实在失礼。
可看着眼前这张与昭王妃如此相若的脸,他下定决心硬着头皮又复述一遍,只是这一次底气略减,音量都低了不少。
“敢问姑娘可愿为我家主子外室?”
封梵音笑了笑,不枉自己布局良久,这些人倒是来得比她想象中更快些。
既然要去为人‘外室’,总得把外间的欠债结了,她摸着袖子里刚刚杀拐子得来的三个铜板‘辛苦费’。
燥热的风拍在面上,淡漠的笑里都透露着贫穷。
“给点定钱。”
“……”,柏川愣怔半晌,还是摸向腰间掏出一枚五两的银锭,试探着缓缓伸出手去。
封梵音接过随手掂了掂,笑容里的穷意少了几分,照例询问。
“敢问你家主子是何人?”
闻言柏川没由来地生出一点点底气,根本没空管自己说两句话就少了五两银子,抬手示意她看向远处大雄宝殿前的勾阑,那里站着一群人。
他现下不便说出主子的底细,可就主子那身量气度,哪家小娘子能拒绝?
“姑娘请看,那位身量高一些的便是我家主子了。”
那人迎着光,不知在看向何处,勾阑前荷池里的光映照于他面上。
是人是鬼都瞧不清。
封梵音收回目光,又看向跟前儿的人,语调里勉强带了些羞怯之意。
“我丧夫,还有一好友。若阁下主子当真瞧得上,后日寅时正,峦城城东猪肉铺子,接我上门。”
话落便一边抛玩着银锭一边下山去了。
柏川站在原地,脑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一脸难色地朝殿前走去。
佛寺这等地界主子本是不爱踏足的,可今日得了信儿,兵部司郎中陈大人与主子有要事相商,事关陇西下一年的军饷,主子必然看重,为了掩人耳目,今日也是带着安嬷嬷作筏子才出的府。
可谁知恰遇昭王陪昭王妃上山还愿。
不知昭王那病秧子与主子说了些什么,主子回来时周身寒意都快化为实质了。
安嬷嬷最疼主子,瞧见主子被人“欺负”了,再瞧见一侧颜与昭王妃有几分相似的姑娘,立时便指了他来办这事。
自家主子历来都是端方自持之人,若是知晓此事,也不知会不会怪他们自作主张…
话说回来,这事也怨不得安嬷嬷。
年初主子回朝得封西平侯的那一天,正遇昭王与昭王妃苏诗妤大婚。
那夜昭王府院墙内红绸高挂,笙歌鼎沸,可西平侯府的马车却在院墙外冷寂的巷子里,停了一夜。
他与长风就坐在马车辕坐上,不敢多言一句。
主子有多想娶苏诗妤小姐,他们做属下的自是一清二楚。
主子原本都已求得夫人退了与宁国公府的婚事,改与苏府定亲了,可谁知大公子突然战死沙场……
待主子收拢军队得胜归来之时,却得知心上人嫁做他人妇的消息,这事任谁也是难以过去的。
柏川行至人群之后,扯了扯安嬷嬷的衣袖。
“嬷嬷,那事成了,只是她……”
安嬷嬷一时热血上头背着主子做下这事,反应过来也有些慌,遂连连摆手。
“现下不议。”
柏川:“”
两日后,丑时末。
朝隍城外十里处一驿站亮起了灯。
柏川从床榻上把韩管家拉了起来,“韩伯,您就快些起了吧,昨夜一来就睡,我话都没说完您就睡,今晨再不听就晚了呀!”
随着自家主子上战场之时他都没有如此油煎火燎的感觉,他的委屈为何就无人倾听呢?
安嬷嬷开的头,她都不理此事了,为何他还如此坚定,为的还不是主子!
瞧着韩管家老眼惺忪的模样,柏川憋了一夜的话,实在是不能再忍了。
“安嬷嬷那日盛怒之下,叫属下拦了一杀猪女给主子做外室,我查过了身份干净。
“她姓温,名隋霄,她说有一好友,实则是她从前的婢女,得主家赐姓,名唤温圆圆,那杀猪女从前是豫州一乡绅之家的女儿,后因家里叔伯争夺家产便被赶了出来,谁知赶出没几月,豫州遭遇百年难遇的山洪,那温姓乡绅一家竟绝了户。
“她们四处讨生活,最后得以在一小村里安定下来还成了婚,可没一年便因着夫君身死,又被村里赶了出来,这才辗转多地来到了峦城。
“外室身份低些也成,农家女也罢,杀猪女也罢,可嫁过人的杀猪女”
韩管家终于在柏川的话中眼神渐渐清明,而后老脸皱做一团。
柏川继续直言,“那女子这等身份,若是带回去做外室,若旁人知晓,主子的脸面还要不要?
“可偏偏那杀猪女与昭王妃长得足足六分像!我还凭白给了五两定钱呢!”
韩管家听不明白定钱是定什么,听着与昭王妃相像便知晓了其中轻重,面色略沉。
“主子还不知?”
说到这个柏川又沉默了,沉默良久又道:“主子自然不知,可您是没瞧见那日主子的脸色,别说安嬷嬷气得狠了,属下也是万般不愉。
若不然,也不会安嬷嬷都不吭声了,属下还硬着头皮把您搬来。”
韩管家已然冷静了下来,抬手抚了抚长须才缓缓道:“主子已至弱冠,身边未曾有过知冷知热之人。
“当年大公子身故,主子为了撑起门楣不得不赶赴战场,这才没能与苏家把婚事挑明,此事主子心里自是有苦难言。
“那女子身份低就低吧,若能得了主子的眼,日后娶了正妻也能换个身份入府为妾。若不得主子的眼,主子也不是吝啬之人,给些个小庄子,她往后的日子也总比杀猪来得松快。
“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对外瞒紧些便是了。
“唉,若真迹难得,赝品或也能聊以慰藉。”
柏川若有所思地间亦觉得有理,遂连连点头。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是在峦城城东猪肉铺子前停了下来。
马车辕座上的两人,与坐在铺子门槛上抱着包袱的封圆圆对上了眼神。
一头笑意盈盈,一头面色复杂。
铺子一侧猪的嘶吼声响彻整个街道,尖利刺耳得很是难听。
马车上两人终是知晓了要寻的人在何处,下令往前动了两个车身,而后下了马车朝猪叫声走去。
一探头,只见一姑娘身着灰青细棉斜襟深衣,袖子被襻膊挽起,头发用猪骨刻磨的簪子随意在脑后盘了个圆髻,昏黄油灯下,那张脸美得近乎妖异。
可下一瞬,她手起刀落,砍断了猪的一半脖颈。
猪叫声戛然而止。
封梵音嫣然而笑。
“来迟了两刻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