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桃僵
六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 房外虽还没有知了的吠鸣,却到底是有几分暑意。
书房内,康眠雪坐在条案后,听到那女子的叙述, 点点头。面容更加亲切, 略扫过对方有些干涩的唇角, 吩咐小丫鬟给对方沏茶。
小丫鬟的动作麻利,不少少时便将温度适中的清茶送了上来。
云娘捧着做工精美的茶杯, 又偷眼看看面前那名雍容贵气的女子,又赶紧低头盯着茶杯。
不管是这茶杯, 还是那位身上的衣服首饰, 都是她从未见过, 也是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
“谢谢娘娘, 奴婢男人是个举子, 但是他因为发烧, 是以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了。”
对方的小动作, 康眠雪自然是看得清楚, 她却并不在意, 只是眼中的笑意越发明显。
她略动动身子, 用一只手托在腮边, 用红色的凤仙花染得剔透的手上, 还带着一只红宝石镯子, 更衬得肌肤若雪。
司徒源看着妻子如此,却略有些嫉妒吸引对方视线的云娘,忍不住有些冷气四溢。
那云娘乃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哪里经过这些,这一下子原本因茶水有些泛红的脸色瞬间变化。
看着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的云娘, 康眠雪转头瞪了对方一眼,看到司徒源瞬间萎靡起来,才将将罢休。
她心中无奈,却是更多几丝甜蜜。
“不用着急,慢点说。”
随着云娘的讲诉,康眠雪挑眉却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云娘是在接近两个月前,将对方从河边就起的。
当时这人已经是浑身冰冷,若是不管他,不用多久就得见阎王。
也是他走运,这时节云娘会去那边采蘑菇来补贴家用。
云娘将对方救了回来,又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到药店替对方买了汤药。
好在虽然对方足足烧了两日,到了第二日的下午到底是退了烧。
云娘说道这里,仍旧是口中直念菩萨,观其表情足可知晓当日是多么凶险。
可惜的是,虽然这举子退了烧,到底是烧坏了脑子,醒来之后却是将自己的身份家乡,一概皆是忘记。
云娘说到此处,面上也显出几分无奈来,她抬头看了眼康眠雪,见对方仍旧是一副和蔼面容,似是在鼓励她说下去,这才又继续。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家里老住着一个男人,未免有些不合适,是以我爹做主,把我许配给了他。”
云娘说道这里,眼神略有些漂移。
“你既然知道他是举子,又说他因高烧失忆。本宫刚也听柳湘莲叫你胡夫人,这个姓氏是随便起得?”
康眠雪却是更关心这个胡夫人的称呼,这让她想到之前刘姥姥拜托自己查询的,那个失踪的胡华。
结果并未出乎康眠雪的预料,那人果然叫胡华。
只是不管如何,这人既然找到,便也算是一件喜事。不过却还是将对方叫到面前,才能确定。
想到这里康眠雪看了眼司徒源,司徒源轻笑一声,扬声说:“萧子若,人带来了么?”
在云娘说出对方是个举子之时,司徒源便示意萧子若前去云娘的家里。
好在这云娘夫婿是个病弱书生,是以萧子若却是很快将其带来,此时正在门外。
不过片刻,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这人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只见他有些瘦削,倒也算得眉目清秀,康眠雪看着对方脸色瞬间冷下来,竟然是他?
司徒源也是一愣,当日他也曾见过此人一面,却没有想过不过短短几个月,对方竟然变换了姓名。
“学生胡华见过贵人。”胡华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显然是因为没有完全痊愈。
康眠雪盯着眼前这个“胡华”,突然觉得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在这里,还用了胡华的名字。
“你说,你叫胡华?却是有何凭证?”康眠雪面上原本的慵懒消失不见,原本的如沐春风,变成了十里寒霜。
柳湘莲和冯紫英对视一眼,都是有些不明所以。
胡华倒还好,那渔家女子云娘却吓得不轻,手中的茶碗落地,人也跪在地上。
“贵人,贵人息怒,他真的叫胡华啊。”云娘嘴唇直哆嗦,连忙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手掌大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纸包,足足扒开了七八层,才漏出里面的东西。
司徒源看了眼柳湘莲,他赶紧走到云娘面前,将油纸包打开,略扫眼向司徒源点点头。
看着被柳湘莲放在桌上的路引,康眠雪询问道:“云娘,你夫婿的路引怎么会在你身上?”
大庆朝的人等管理极严,普通若是没有路引便是寸步难行。别说出省,便是县城也进不去。
是以,这路引却是证明自己身份的重要之物,很少会随身携带,只有需要之时才会携带在身上,更不要说是让云娘这类的渔家女子随身携带。
要知道她们这类人,难免江里来水里去,经常是身上一团湿气。
只看云娘将其包了几层却还要随身携带,却是有些异常。
“这……这是我夫君让我帮他落籍的,是以给我的。”云娘此时说话却是极为利索,全没了刚刚到胆怯。
倒是她身边的胡华,身形一动,手微微用力,却不过瞬间又变回原来模样。
只是这些事情,又如何能骗过康眠雪的双眸,她看着有些粗鄙,容貌普通的云娘,又看看文静瘦弱的胡华,一个有点荒诞的念头从脑中闪过。
她拿起桌上的路引,不需凑近就可以闻到一股河腥味。
康眠雪将路引仍在桌上,语气轻柔却让云娘如坠冰窟。
“我本想给你机会的,你又为何要骗人呢?这胡华根本不是你的夫婿。”
康眠雪此时在看着胡华,却是没有了刚刚的惊诧。
她微微前倾,盯着胡华说道:“是也不是呢?胡华?”
那胡华却像是被吓到一样,有些胆怯的抬头,便看到司徒源锐利的眼神,立刻将头埋在地上。
这动作却是极为熟悉,司徒源和康眠雪对视一眼,两人具是无奈,就这老鼠胆子,还想骗人?
康眠雪不再看张华,只是盯着那云娘,直瞧得对方面色苍白,却仍旧想要说些什么。
只可惜,康眠雪却没给对对方这个机会,她冷淡一笑:“若是不想说,也没事,拉出去打二十板子,拉回来问再不说,那就四十。”
柳湘莲听到康眠雪的吩咐,躬身行礼口称遵命,立刻转身走向门口。
到是一旁的冯紫英,却是一脸惊诧,没有想到公主娘娘却是一言不合便要大人。
只是他也算是有几分心机,从刚刚的话中,便知晓对方定是有所隐瞒,结果被公主娘娘抓住。
传说公主娘娘其人聪慧无比,可过目不忘,更是擅长谋略。
难不成竟然是真的?
就在这时,一声有些凄厉的女声却是吓得冯紫英一个激灵,他有些不善的看着递上跪着的云娘。
云娘此时却是有些怨怼的看着两人,口中满是埋怨:“我好不容易嫁个夫婿,你们难不成却要抢走么?”
可惜云娘的这些话,对于康眠雪来说,连无病呻吟都比这些有用。
随着柳湘莲回来,两名带着板子的衙役跟在后面。
云娘见事情不对,脸上颜色变换不定,却是一副难以决断的模样。
看到对方如此模样,康眠雪心知对方已经马上就要说出一切。
果然,待那两名差役给二人行礼的时候,云娘突然喊到:“贵人,贵人我说,胡华不是我的丈夫,我却是想要他成为我的丈夫。”
这话儿说完,她仿佛是被抽干了气力,一下子瘫软在地。
虽早就猜到,但是康眠雪还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毕竟这件事儿实在太巧。
“既然决定说了,还不痛痛快快说。”柳湘莲冷哼一声,盯着云娘的脸色更加不善。
他和冯紫英二人,带着其奔走救援,却是没想到,这胡华根本不是眼前女子的丈夫。
云娘被柳湘莲的话吓得一激灵,低下头用着带着些许不满的说道:“说就说嘛。”
她面容上多了些凄苦,口中说道:“奴家却是命苦,若不是真的么办法了,也不会如此。”
随着云娘的讲诉,司徒源和康眠雪却是面容几变,这也才将事情捋明白。
云娘的确是救了胡华,她唯一说谎的地方就是胡华并不是她的夫婿。
事实正好相反,乃是她要逼着胡华娶自己,原因也十分简单。
一来是胡华长相不错,也是读书人,若是哪日中举,她确实飞上枝头。
再来嘛,便是这云娘也是个命苦的,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被定给邻村家 。
结果却是没有想到,就在成亲前夕,男人在一次水难中直接淹死了。
要知道这种事情对于他们这些水里长大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得事情,可偏偏这事却真的发生。
本来云娘已经在绣嫁妆,可是丈夫一死,自己却成了望门寡。
她抽泣的说道:“我那婆家虽也不是不讲理的,可是,他们竟然要娶我过门,到时过继给我,她大伯的孩子,延续香火。
奴家才十七啊,不想成为寡妇啊。
那望门寡要跟死了的男人一夜啊,若是跟人一夜,奴家还不如不活了。”
康眠雪冷淡地接下去:“是以,你根本不是去采蘑菇,你是去河边的小树林上吊。”
云娘此时也已经豁了出去,她点头应承道:“的确如此,奴家本来是想着。
我虽然怕水生哥,可是总归也是真的定了亲的,大不了我却是跟着去了,也好过望门寡那晚跟死人睡棺材板。”
然而当日的云娘,没有在树林吊死,却是在河边发现了濒死的胡华。
本来打算单纯救人的云娘,在看到对方的脸和身上的路引后,一个特殊的想法在她心中生根。
本来打算以救命之恩,让此人带自己离开渔村,却没想到那胡华行来,竟然得了移魂之症。
这让云娘大喜过望,便哄骗胡华,自己和他情投意合,两人是夫妻。
云娘的爹爹心疼女儿,是以在云娘以死相逼后,便也顺水推舟的同意。
冯紫英一旁听着,却是有些弄不明白,望门寡为何还要跟死人睡觉。
他用手肘怼怼柳湘莲,却是十分好奇地低声询问:“柳哥,这个望门寡是什么?”
柳湘莲略带着嫌弃的往左边一步,他眼神凉凉地钉住冯紫英,满意对方瞬间停止的动作,才用同样低声地说:“这是南方一些人家的习俗,这几年也有些传到了咱们这边。
那边喜欢让女子守节,如果男人在娶亲前死了,就叫望门寡,这地方不同,习俗也不同,有些是要让女子和死去的男子过一夜的。
还有些是直接让女子在娶亲当日死去的,对外就称女子对于夫婿情深义重,是以主动追随。
往往这种,还会被立某种叫做贞洁牌坊的玩意儿,我之前去江南时远远见过,好看是好看,但是那玩意儿下面是累累白骨。”
冯紫英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是煞白,看着云娘的眼神也多了些同情。
以己推人,若是自己要跟个死人洞房,是他也会不择手段的找个人嫁了。
他原本还在气愤对方欺骗自己,现在却是对云娘充满同情,忍不住眼中流露几分出来。
司徒源看着两人的窃窃私语,再看到冯紫英如此,却是有些想笑,也不知冯唐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如此单纯却是做何感想。
他又将视线转移到云娘身上,此女却是有些难办,不管如何她确实救了胡华,去又挟恩要对方娶她,倒是一笔糊涂账。也罢,此事却是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
“……因着胡华哥一直不肯答应,是以奴家没法子,就拿着胡华哥放在我这点路引,还有里正给开的条子,便想着赶去宛平县,把我二人的凭证录到一起,到时胡华哥就是不同意也没用。
却没成想,还没到宛平县,便遇到有人想要杀奴家,然后就被两位大爷救下来了。”
云娘说着,眼神感激的看着柳湘莲、冯紫英二人。
事情到此也算是全部真相大白,只是却有两个疑问。
便是胡华为什么会被云娘所救,以及云娘为何会突然被人追杀。
康眠雪手指轻点桌面,看着云娘说道:“云娘,你去宛平县有谁知晓?”
云娘跪在地上时间长,是以有些麻木,她正偷偷挪动,就听到康眠雪的话,吓得一个哆嗦,竟然跟胡华一样,趴在地上。
“奴家没跟人说过,就是开单子的里正,也是不知道的。”
这话儿她说得极为斩钉截铁,可以听出此事恐怕云娘确实是不知道的。
康眠雪点点头,看了司徒源一眼,两人瞬间心意相通。
司徒源便命令萧子若将云娘待到客房安置,却将一直不曾言语的胡华留下。
他看着一直保持着跪倒的胡华说道:“把头抬起来,看看我二人是谁。”
听着司徒源的话,胡华身上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康眠雪只看一眼,便瞬间全部明了:“你没失忆。
又为什么要骗云娘呢?张华。”
她的声音很轻,却是让张华瞬间一哆嗦,又磕了一个头,五体投地。
司徒源看着妻子,却是眼中满是自豪,还有谁能够不过是一眼便看出这胡华竟然没有失忆?
“说吧,你怎么会突然变成胡华的,又怎么会被云娘救起,又为何指使那傻子去宛平县。”
看着自己没说一句,身子便颤抖一下的张华,康眠雪眼中越发觉得有趣起来。
“郡主娘娘果然是聪明异常,华的小伎俩,却是难以瞒过您。”
张华缓缓直起身子,眼神一派清明,却是再没有刚刚茫然懵懂。
冯紫英在一旁抽抽嘴角,现在的他却是发现自己脑袋竟然是有点不够用。他看向柳湘莲,用木然的声音说道:“柳大哥,是以,你知道?”
柳湘莲只想把冯紫英给扔到外面去,他此时也是心中恼怒,竟然被这两人给骗了一路。
“不知道,但是我想我很快就可以让他好好知道。”柳湘莲盯着张华的眼神,仿佛是想要掐死对方。
自己自从被尤总兵推荐到侯爷身边,却是从来不曾被人这样戏耍。
张华对身后仿佛利刃的眼神毫无反应,只是向康眠雪叙述着这一切。
他与胡华同是本届的举子,加之两人的关系比较好,是以住在同一家客栈之中。
只不过,他们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张华已经通过了春闱,只等着秋闱便可金榜题名。
是以当日胡华与那些落考举子一处排解之时,他并未到场。
待得对方回来却是开始神神秘秘,连着当日一起的那些举子都是如此。
张华觉得事情不对,便在准备回家的前一日,堵住了胡华,这才得知了这些人的举动。
只一听,张华便觉得不对,他自经历了当初未婚妻之事,可算得上是脱胎换骨,哪里肯相信这所谓的自省之言。
又听得他们足足有二十人的时候,虽略一放心,却也仍旧是觉得事情不会像胡华想象中的那么幸运。
是以,他便跟胡华将路引更换,更是在当天天色微亮之时离开。
本来以为不过是防微杜渐,却没想到张华真的遇到了杀手。
好在的是,自己故意跟着一队镖师,那名杀手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直到宛平附近,他和那些镖师分别,才又差点落入死局。
张华想到当日情景,却是苦笑说道:“若非我一直用的张华之名,恐怕一落单就被杀掉了。
那人不敢确定,却是一直跟着我,为了躲祸我便假装自己溺水。
结果也是凑巧,我竟然遇到了云娘。便假装自己落水,被她救走。”
康眠雪一边听着对方说话,却也一直在心中盘算,她听张华说道这里,心底询问系统:“张华在一个多月前,是否濒临死境?”
系统正看戏看得热闹,没注意到康眠雪竟然直接询问自己。
好在系统反应极快,立刻拉出张华的信息,才对康眠雪说道:“是的,张华当时有过濒死。
唔,老大,我之前有过视角在张华身上,本来是看对方有没有好玩的视频,可惜就是些走路的,我后面就没有记录了,你要不要看?”
听到有录像,康眠雪美目微闪,心中吩咐系统先查看下,晚上再给自己详细版本。
既然却定对方是说真的,康眠雪的脸色也换下来几分,她看着对方,却是有些纠结。
这胡华非张华,那么真正的胡华哪里去了呢?
而且,还有个问题,是谁要云娘的命?
“张华,你在云娘那住了快两个月,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想要杀云娘?”
张华见郡主娘娘的脸色缓和,心中也是一定,待听到这个,正想张嘴,却听司徒源说道:
“什么郡主娘娘,你面前的是当朝固伦羲和长公主。”
听到这个名字,张华却是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若是山野村夫不知晓有就罢了,可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称号代表的含义。
想到这里,张华挣扎着起来,复又跪下磕头,却是行了三头三礼。
这才说道:“奴才恭贺主子晋升固伦长公主。”
他这番话让冯紫英更加摸不到头脑,现在的他已经觉得要么是这个世界坏了,要么是他坏了,总之两者之间总有一个坏了。
柳湘莲对于当初的事情也不知道,但是他比冯紫英却是好得多,虽是眼角抽搐,到底还是维持住了表情。
司徒源自从发现冯紫英的表情很有趣,便不时的看对方一眼,此时见他这幅模样,却是更觉好笑。
本来不过是觉得对方还算是有些机智,如今却是多个几分讨喜。
最平静的却是康眠雪,她只是平淡地看着张华,轻声说道:“那个云娘,也是你特地选择的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给本宫一一道来。”
康眠雪的这句话,却是让张华身上一凉,原来有些燥热的空气也瞬间寒风刺骨,连窗外树木的沙沙声都瞬间停止。
他擦擦瞬间冒着冷汗的额头说道:“还请娘娘听奴才禀报。”
张华再也不敢耍小聪明,将为何选中云娘之事,缓缓诉说。
原来,这云娘死去的未婚夫却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灭口。
这话儿一出,冯紫英已经管不住自己嘴,喊道:“怎么可能?话本都不敢这么演吧。”
司徒源听到这话儿,眼神凉凉地看向冯紫英。
柳湘莲一个哆嗦,立刻捂住还想说什么的冯紫英,让对方立刻闭嘴。
张华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