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2、活的意义
距离我最后一次做mect已经过去了五天,被忘却的记忆一点点填补回大脑,可近半年的记忆仍然像一面年代久远的墙上斑驳脱落的墙皮,我只能想起些许。
哪怕努力去捡拾那些被忘却的记忆,我能拾起的也只是一点点掉在地上的残渣,还会因为这一点点残渣而落得腰酸背痛的下场。我缺乏能够重新把墙面填补整洁的油漆和刷子,因此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是徒劳。
偶尔也会担心那些记忆会永远被遗弃,所以心里会莫名有些惶恐——我知道治疗的初衷就是让我忘掉那些不好的记忆,从而令我的精神更好地愈合,可我总觉得这场治疗不仅消除了不好的记忆,它还强行将另一些好的记忆从我脑海中剔除。
比如关于向屿的事。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关于向屿的记忆的缺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感受到了一丝违和。在做噩梦时,我最想去求助的人永远是向屿,感到不安时,头脑中一闪而过的也永远是向屿的脸,可按照我现有的记忆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喜欢来向我请教问题的邻居家的孩子,我怎么会如此信任他呢?
所以我一定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好奇心驱使我每分每秒都想要努力将这些记忆想起,可这并不是努力就能办到的事,正如我上面所说,我越是用力地抓紧掉落在地上的碎片,碎片就越是被我碾碎成齑粉,无法复原。近半年的记忆于我而言仿佛是一场梦,纵使偶然能猛地想起一丝熟悉的感觉,但一旦想要仔细挖掘下去,大脑就一片空白。
我所缺失的关于向屿的记忆像是一缕从我面前飘过的青烟,我只可以感到它的存在,却抓不住它的实体,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能为力感。对向屿那种无来由的信任宛若没有根基的空中花园般奇幻地悬浮在我的大脑中,我像是一个按既定编程运转的机器,不停地执行着相信向屿的指令,至于其中原因则不需知晓。
可我毕竟不是机器,我仍然想知道向屿于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之间又发生过哪些事。我向贺舒泽询问过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告诉我,医生也说不让他提醒我我丢失了哪些记忆,大概是怕记忆之间存在连锁反应,我想起一件便可能牵涉到其它很多件,最终干扰治疗效果。
除了记忆在困扰着我,还有一件事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那就是贺舒泽对我的照顾。
且不说他日日在医院陪我,天天给我做饭,光是为我治疗,他应该就花了不少钱。哪怕是在高中我们最要好的时候,我受到他这样的帮助也该觉得惭愧,更不要说近来我们已经生疏,他的照顾更叫我内心难安。
可糟糕的是现在除了依靠贺舒泽,我没有其它出路,翻遍脑袋也想不出另一个能够帮我的人。新手机上的通讯录上,除了贺舒泽外便一片空白。
有时觉得自己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够可笑。除此之外,我还没有钱,一分也没有。贺舒泽说过我把房子卖了,这件事我倒记得,可我想不起来那笔钱我拿去干什么了,如若那笔钱还在,我欠贺舒泽的债倒还好还,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那笔钱的去处,想到头昏脑胀时,又不禁憎恶于自己的无能。
贺舒泽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没事”,“没关系”,他总安慰我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即可,也从未跟我提起过治疗费的事。他越这样温和待我,我越是着急,总想赶紧还清他的恩情,否则心里就总像缺了一块似的难受。
在拿到贺舒泽给我的新手机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索做mect需要多少钱,再加上住院费,还有供我吃穿用度花的钱,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再少也该五万以上了。我询问过贺舒泽,他只笑着说:“不用你还了。”
“怎么能行?”一听他这么说我便有些着急,便坚定道:“我会还的,一定会还。”
他再三推脱,也许是被我缠得无奈,只好说道:“不着急……等你病好了之后再还也不迟啊。”可最终也对我究竟欠了他多少钱守口如瓶。
我便只能通过在手机上查出的金额自己在心里定了个目标,只期望自己能赶紧赚到钱还给他。可每当我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压力倍增——以我现在的状态,又能找到什么工作呢?
未来简直一片灰暗。偶尔也会想还不如自杀时就死掉痛快,我知道那是我又在犯病了,可我仍止不住地想。如果我真的死得干脆,就不用浪费贺舒泽的钱,也不用浪费他的时间和精力。
每当灰暗一点点蒙蔽我的心神时,一看到贺舒泽在见我多吃一点饭或者是多说几句话后露出的笑容,我又会骤然清醒,活下去的勇气在心中驱散了绝望。既然那些时间和精力已经耗费,我就该背负着对贺舒泽的愧疚感坚持着活下去,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说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虽然说来可怜,但目前来说,带着愧疚感而活确实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唯一能给我的人生带来一丝光亮的是向屿。我被包裹在混沌黑暗的壳里,而脑海里对向屿残存的一点记忆把那层壳砸出一道缝隙,每和他说一句话,那道缝隙就好似大了些,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也多了些。
我们并不通过电话聊天,因为我现在还不能做到“聊天”这么复杂的事,要及时地回复他人的话语于我而言尚有些困难,我也怕向屿听了我说的话会担心我。于是在我拿到手机后我们会用发消息的形式交流,虽然每天的对话都短暂而平淡,但我也能从中获得一种奇妙的支撑。
每当向屿遇到了什么让他觉得开心的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和我分享,见他生活得如此快乐,我也会跟着他觉得高兴。
今晚我一如既往的收到向屿发给我的消息。他拍了一段小猫的视频给我,告诉我它最近很喜欢玩猫爬架,我看着小猫上窜下跳的样子,忍俊不禁。
向屿说小猫叫elizabeth,对这个名字我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但具体是怎么来的却想不起来。每当向屿和我说起我没有印象的事情时,我总有些愧疚不安,也怕我说不记得他会伤心,便只能含糊地答一句。
虽然每次我回复他的话语都很简单,但我也会逐字去仔细推敲,在思考回复他什么时,我一直麻木的大脑会难得感到一丝愉悦。在汲取了几分钟愉悦后,我发出消息:
好可爱啊。
向屿几乎是立刻就回了我一个摇尾巴的狗狗的表情包,我看着屏幕上那只狗狗开心的样子,又轻声笑了笑。开始和向屿发消息后,我发现他真的很喜欢用狗狗表情包。
我这次没有思考太久,有感而发地对他说:
太可爱了,向屿。
屏幕上显示他正在输入文字,可是我等了一会儿,他只是又发来一个狗狗歪头的表情包,看起来颇为乖巧。
“看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贺舒泽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关掉手机屏幕,见他走到我身边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便又打开屏幕把向屿发给我的视频给他看了一遍:“小猫玩玩具的视频。”
“哇……真可爱,伊丽莎白好像又长大了一点。”他称赞一句,而后拿出他的手机跟我分享:“我刚才也在看宠物的视频呢,你还记得uu吗?就是我养的那条柴犬。”
手机上播放起uu探头探脑地想要偷吃桌上的东西,结果不小心被碗扣住的样子。我噗嗤一笑,贺舒泽收起手机,摇摇头无奈地笑道:“从小它就这么蠢。”
“怎么好好的翻出来它小时候的视频看?”我问。
贺舒泽端详着手机屏幕,稍作沉默后才答道:“闲的没事嘛。”
他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他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那uu可怎么办呢?我担忧道:“贺舒泽,你不用总是在这里陪着我,晚上就回去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没事,也不是必须回去。uu已经去别人家了。”他淡淡地说。
我反应片刻他说的话,不由微微蹙眉。贺舒泽应该很宝贝uu的,可是为了我他还要把uu寄养在别人家……我揪着被子惭愧道:“贺舒泽……我……真的不用你一直陪着,你就忙你的事去吧。”
他对我柔和一笑,安慰道:“uu去别人家和你没关系,就是……”他垂眸轻声说:“我那个朋友很喜欢uu,所以想养它一段时间。”
我能听出他是在骗我,每当他这样温柔地宽慰我时,我都会更加愧疚难安,情绪一有了波动,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起来:“不是……真的不用……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说话的速度越慢,我越觉得着急,生怕贺舒泽担心我的病情有反复,可我越着急便越说不好话,最终陷入恶性循环。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和向屿在电话里交流的原因。
“你讨厌和我在一起?”贺舒泽突然打断我慢吞吞的话,如此询问道。
他的神情颇为认真,仿佛真的对这一问题有所困惑。他的眼中浮现出我的倒影,在我看来莫名有些陌生,我微微发愣,在猛地回过神后,我立刻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待在这里。”他对我弯弯嘴角,眼眸中酿出几分心疼:“不用总考虑我……你还生病呢,多替自己着想才好。”
“可是……”
“好了,没什么麻烦我的。别想太多,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放空脑袋好好养病。”他笑着说了两句后便转移话题道:“时间不早了,看个电影就睡觉吧?”
他说的对,我应该清空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这样才有利于我痊愈,可如果那些忧虑的情绪受我控制,我也不至于病成现在这个样子。贺舒泽拿来笔记本电脑后,我攥起自己枯瘦的手腕,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他播放的电影上。
贺舒泽靠在我的床上,和我的距离很近,我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香味,这让我感到一丝紧张。我默默往远离他的地方挪了挪,他大概意识到我的不自在,便也往另一边让了让。
电影里欢快的音乐愈发突显出病房里的寂静。
我还记得刚做完mect,我的脑袋不太清醒,竟然想跟贺舒泽表白。好在那时他及时打断了我的话,否则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虽然他这些天都在照顾我,但我知道自己不该想入非非,他只是同情我而已,毕竟我已经悲惨到了走出病房就是流浪汉的地步,如果他不帮我,我大概无法苟延残喘到现在。他是善良的人,面对这样的我他也只能照顾。
纵使他善良,我也不能不识趣。本来我就在麻烦他,如果再对他抱有什么痴心妄想,给他造成困扰,那我就更加罪不可赦。
更何况这些天我想起来了,他有男朋友。如此一来,愧疚感便更为沉重地积压在我心里——贺舒泽这样天天在医院陪我,他的男朋友会怎么想?如果他们因此而闹矛盾……
“想什么呢?”贺舒泽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啊……我……”我看着屏幕上来来往往的陌生角色,一时有些发懵:“没什么……”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按下暂停键,一脸关切地说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以我的病,确实该将内心的忧虑多向别人坦诚地吐露才好,可面对着贺舒泽,我的嘴唇总是变得异常沉重。见我垂头不语,他点点我的胸口苦笑道:“我可不能透过这里看到你在想什么啊。”
见他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迷,我最终还是开口:“就是……我担心……”原本想说他男朋友的名字,可是我发现自己一时记不清,只能吞吐出一个字:“金……”
他却已然明白我的意思,在听到这个姓氏后,他的身体便陡然一僵。我只抬眼看了一下他凝重的神情,而后就飞快垂下眼睛,紧张地把手攥得更紧:“不能因为我……伤害你们的感情……”
“没什么伤害的。”他如此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并不蕴含欣喜意味的若有若无的笑:“不要担心我了,既然我决定在医院陪你,自己的事就肯定已经都处理好了。你不用胡思乱想,安心养病就好。”
以我现在的状况,根本做不到安心。我总是在害怕,我的心仿佛散落于各处,却无法安然地存在于胸膛之中。哪怕只是跟贺舒泽一起看喜剧电影,我也总忧心忡忡,生怕自己没有在合适的时机笑出几声,让贺舒泽觉得我的病没有好转。
事实上我离痊愈大概也确实有一段不远的距离,原本我认为自己算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可现在我却很难揣测出别人的心理。我似乎已经丧失了敏锐察觉情感的能力,变得迟钝而木讷,仿佛我的一部分早已在上次的割腕中死去。
平时看着并不能勾起我愉悦情绪的电影,我好歹还能跟着贺舒泽笑两声以蒙混过关,可今天他也很少发出笑声。失去了他笑声的指引,我只能茫然地游走于电影情节中,由于寻找不到让人高兴的要素,我产生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负罪感。
贺舒泽的情绪这样低沉,哪怕我现在再不擅长于看别人的脸色,也能察觉到他有心事。我回想着我们刚才的对话,感觉问题应该出在他男朋友身上。
难道他们真的闹矛盾了?
想到这一点后,我顿时更不知所措,如果他们真的有矛盾,很大的可能会是因为我。贺舒泽不提这件事应该是怕我愧疚,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努力调动自己笨拙的思维去想对策,可我越是思考脑袋就越是混乱。
就在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时,手机忽然响起消息提示音,把我从思维的泥沼里猛地拽出。
这必定是向屿发来的消息,现在除了他不会有人给我发消息。我拿起手机,看到他对我说:
哥,我最近军训完了,也不是很忙,我周末想去看你,可以吗?
在看到这句话后,我的胸口传来更为有力的心跳声,我由此感受到散落在各处的心在此刻回归于我的胸膛。
我抿起嘴推敲着该如何答复他。他愿意来看望我,我自然高兴,可我现在仍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不仅不会察言观色,还思维迟缓,着急了连话都说不好,而且也遗失了许多关于他的记忆。
这样病入膏肓的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去见向屿呢?
最后我缓缓打下一行字:刚开课有不少事吧,你忙你的,不用来看我。可在按发送键之前,我又有些犹豫,最终我还是删掉这句话,重新组织语言:等我出院之后再说吧。
他立刻发来一个狗狗点头的表情包,我看着屏幕上可爱的小狗,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轻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