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娘
玉娘的话其实是有些道理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虽然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但至少宗门里确实有弟子为此被迫定了婚——只是对他们来说,结婚也未必会收心不去练功罢了。
玉娘的性子泼辣的一如既往,花朗也没什么办法。自从这里立了宅院,几十年来他免不了时不时往此处跑跑看望一番,老祖宗云游住过的宅院多的不能计数,其中不少甚至合欢宗门也不知道在哪,只是像此处一样住着凡人还被老祖宗钦点要照拂的,还是独一个。
从某种角度来说,玉娘也算是花朗看着长大到如今的。她是被老玉娘在战乱中捡回来的孤儿,名字也是一脉相承,可惜母女两人都是病气缠身的体格,凡人命数按照天道修仙者又不好参与,因果若是沾染了差错最是麻烦,何况两个祖宗也不曾发话过是否要想办法治好她们,只是偶尔要宗门弟子送些补品过来,母女俩更是过得十分满意,并不多要求什么。
至于说起老玉娘么,其实众弟子也只是听过一耳朵大概,传闻她是在当年平淮城沦陷中被二姥姥救起的歌女。大概当时人也已经被糟蹋的不像个样子,奄奄一息,二姥姥不只是为什么因果缘由,把她安置进这套避世救命的宅子,还默许她捡了个小玉娘回来养着。
“玉娘也算是为在下好,是有心的,然而……”
花朗放过了那一把被揉烂的草料,在玉娘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中逃跑一般的转身走了。
“那公子记着和她说,晚上用膳吃淮菜,不爱甜口也担待些。”
花朗没有应下,但玉娘知道他这是听见了。玉娘也不是好参与旁人热闹的性子,只是花朗是她自小熟悉的仙家弟子,为人又谦和妥帖,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小恩人就这么为一点男欢女爱就消沉如此。玉娘在后院自取拔些菜蔬备饭不提,花朗这时已是心事沉沉着踱步到前堂与施桃说说话,他没那个底气真去打将上山一般要个说法,思来想去将师妹一个人留在前堂更不好,索性就放下想法聊一聊也不差。
施桃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师兄找过来还要做这么多弯弯绕的心理活动,实际上她在前堂吃点心吃得挺高兴。上辈子作为北方人她不好甜但好精致,现代点心大多味道不差但做工粗糙,至于八仙桌胭脂碟子里的各色精细点心,对她来说是则商务出差时才能有的难得享用。比起花朗的层层担忧,施桃吃得挺高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施桃就是鉴于她充足的自知之明,才能做到对两人抛下自己这类行为毫无异样感受——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就是大事好似说给她就能有什么用处似的!
花朗坐在八仙桌下角,细长的身形别扭的像条麻花,饶是施桃再没心没肺也看得出他的不对劲,在心里想一遭又觉得有些话由不得自己问,琢磨一番,最终还是起身拿着一盘点心送到花郎面前。
“师兄这是怎么了?”
施桃见花朗仍不反应,索性靠得更近一些,将胭脂盘子贴在他胸口。
“哦,我不是非要听密辛之类,只是看师兄似乎有所烦恼,想着关心。”
施桃觉得自己这句话添得很多余,但不说似乎又不好,踌躇之间,花朗先从沉默中回过神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他那张浓眉正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惭愧与犹疑。
“师妹若是觉得好吃,再让玉娘准备些便是,不用同我客气。”
花郎回答得没什么错处,用词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幽怨,这没来由的幽怨几乎让施桃在一瞬间又向着合欢宗常有痴男怨女套路上想,然而大师兄的老实人人设又让她迅速掐灭了这个念头——尽管她想的其实并没有问题。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尴尬,好在玉娘及时打了圆场,让施桃这个新来的客人帮自己尝一尝菜品的味道。施桃乐得提早开饭,也希望赶紧逃离这诡异的气氛,一拐两拐便兴高采烈地钻进了后院厨房。厨房也是烧柴的砖灶,还有一个造型别致的红泥小炉在烧着热酒,夏日着暑不仅要饮冰,江东一带还有吃热酒赶淤气的习惯,玉娘从柜子里摸出一只玻璃酒杯为她斟上,施桃也不多推辞,谢过一声便接下热酒尝了尝。
她的酒量从前世到今生都并不坏,江东伏头热酒是口感绵密的米酒酿,度数低,口味也清甜,一抿两抿下去,热热的吃着,只觉得身体都跟着舒展开来。
“这酒可真不错,”施桃想找点明知故问的好话题,“可是玉娘自己酿的?”
玉娘为她的话头笑了笑,带病的煞白脸蛋上有种莫名的俏皮。
“姑娘好品味,这是我嫂娘留给我的法子,不外传呢。”
“嫂娘?”
“是呢,嫂娘,”玉娘说话间把一碗圆糯米倒进锅子,抹平铺展,让蒸饭受热更均匀,“我是个轻贱命,本来么,如今盛世也不过十来年安稳,乱世人命不如草芥,何况我一个身来带病的女孩家。”
玉娘说起这样的话也并不悲伤,做活的手一点都不抖,反而多了点仙家潇洒,在锅子掀开冒出的蒸腾水汽中氤氲着,到也不似凡人了。
“我嫂娘也是玉娘,至于我,我啊,本来是没名字、没姓氏的——乱世里这样的孩子倒很常见,盛世里也是不短的——当年江东大乱,庞匪趁着乱头闯入平淮,我那时候已然没处可去,育婴堂留不得我,强兵匪又要我的命。”
“我嫂娘就是那时把我给救了,与我一道躲避,就养在这宅子里。”
玉娘又掀开另一个灶头上的锅盖,叉出一块炖得软烂的蹄筋,搁在碗里递给施桃。
“都是多亏了两位菩萨心肠的娘娘庇护,才有这座不受灾乱侵扰的好宅子。”
“味道如何?”
施桃在玉娘的问询中咬一口蹄筋,酥烂绵柔的胶质在口中化开,香料的气息顺着溢出的汤汁滑进喉咙,咸甜口的调汁比起北方酱卤别有一番风味。施桃吃罢一块蹄筋,举着拇指对玉娘的手艺大加赞美,夸得玉娘都打起了笑旋。
“姑娘要是喜欢,以后我常常备着等姑娘来便是。”
玉娘语气平常的话又忽然让施桃想到了两人间的根本差别,她只是个凡人,而她曾经是个凡人,现在已经正式脱离这个身份了。凡人短短一世不过几十年,就算玉娘不是客气而是真的日日备好饭菜等施桃,也保不齐能聚上几回。
只是不知道在这样的设定下,看着玉娘母女两人走到如今的花朗又是个什么心态?
两个老祖宗她不知道,毕竟是已经快步入圆满的大能,心态超脱看淡一切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性,可她想起方才前堂那个不知为何面色沉郁的师兄:比起老祖宗,她这个好师兄是不一样的,虽有一个仙人的修真壳子,里芯却仍是个人。被安排了年年看望一对凡人母女的活计,看着一对玉兰开了又败,折在老屋中,真的能有人放下这一切生离死别如日升月落,还是花朗不过是从未与旁人提起?
但说到底,这都是旁人的事情。
尽管玉娘的客套话很感人,尽管花朗作为师兄很负责,这也只是旁人的事情而已。说破了天她不过也是一个来自其他异闻地带的孤魂野鬼,意外附身在一具即便是本世界线都算不上数的身体上罢了,她的目的更是很简单——完成老祖宗的任务,然后摆大烂,至于其他的求仙问道或者爱恨情仇,那都与她无关。
“当然好,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我们肯定还要再见面。”
或许这时的施桃并未想起一句老话,叫一语成谶,但这都是再往后的曲折了。
此刻施桃只是想着打一个圆场,为了场面说些大话也是必要的部分,大家心知肚明里你好我好就成了。玉娘对她的回答不做评价,只是一笑应之,玉娘的笑实在是柔和,似乎施桃的回答不止在她意料之中,也在她期待之内,这样的笑反到让施桃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在厨房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吃吃喝喝里气氛逐渐放松,直到晚饭上桌时施桃已经在厨房吃撑了胃口,花朗虽已不是下午的幽怨面孔,心情态度看起来还是不好问询。既然不好问,那索性就不问,摆烂嘛,施桃最擅长,如此这般,一餐饭毕,又因两人白日劳顿懒得出门再逛(主要是施桃懒)遂各回各屋,纳凉解梦,一夜无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