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2009年,姜予恩升入初三。
林静珍和周韬分居一年半,这一年半,母女俩过得并不平静。
开始,林静珍一心想把周路聪接出来,跟周韬谈判过,周路南也尝试把周路聪偷出来过,但每到这时,当初负债,袖手旁观的周家亲戚,便如雨后春笋般跳出来,骂林静珍母女白眼狼。加上周路聪一直是周韬在带,论感情牌,林静珍也打不过他,再三衡量,林静珍放弃了。
就算偷周路聪出来,举目无亲的娘仨又能逃到哪去?回老家吗?不行。女儿总归还要在宁海读完高三,这里的教学资源比老家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慢慢的,林静珍人生的重心,除了继续干保险,接触大客户和企业,就只有一件事,培养姜予恩,让她将来有大学问,大出息,别跟自己一样,吃了没文化的亏,窝囊一辈子。
这让姜予恩压力很大,心情像她手里的大提琴弓一样沉重,声音没精打采,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往外蹦。
大提琴是她转到红枫中学后第二月开始学的,红枫中学是所环境一流的私立,大多数学生家境都不差,各种艺术特长都是从小培养,林静珍参加了一次家长会,看见别人家孩子都有拿得出手的特长,又听班主任徐国峰说,音乐中考能加分,当时就下定决心,说什么也得让女儿学门乐器,选的是大提琴。
姜予恩并不想学,她喜欢画画,小时候林静珍不在身边,想妈妈了,被人欺负了,她就把委屈和心事都画在土地上,画完,抹掉,隔天再画,慢慢的,画画就成为她最忠诚的朋友。到宁海后,周韬给她准备了彩色画笔和纸,她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那时候林静珍心思全扑在弟弟身上,无暇管她,哪知道单独搬出来后,她开始干涉她的爱好。
但母女的第一次争吵,并非因为学大提琴。
林静珍望女成凤,学音乐又能加分,她都理解,尽管不喜欢,也认真学了,她不理解的是,这架大提琴,是小老板叔叔送的,这让她每次拿起琴,都无比压抑。
矛盾在升入初三的第一次家长会后爆发。
林静珍最怕被城里人看不起,每次家长会,都打扮得像参加盛宴,隆重出席,这次期中考试,成绩向来徘徊在中游的姜予恩破天荒考进前三,徐国峰提早让林静珍准备育儿心得,在家长会发言,她坐在教室里整个人神采奕奕,跟别的家长交流也多了起来。
偏巧这时,班花陶迪的妈妈认出了她,当众指责她是勾引妹夫,破坏人家庭的小三,这话一出,在家长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林静珍也急了,和陶迪妈妈各执一词,陶迪妈妈当时就给妹妹打电话,拿到她当小三的证据,扬言要公诸于众,幸亏徐国峰及时赶到,才阻止事态恶化。
这件事很快在班里传开,姜予恩再上学时,同学都在交头接耳,儿时老家的一幕幕居然在宁海重演。
“上回我爸跟客户吃饭,有个人把姜予恩她妈也带去了,可能喝呢,两瓶白酒,眼睛都不眨一下。”
“听说她妈就是干那个的,每天都换不一样的男人。”
“她穿得就像个行走的灯牌,就差脑袋上写,不要迷恋姐,姐只是个传说。”
每次都是说着说着,笑声一片,但只要姜予恩一出现,同学们一哄而散,各忙各的,陶迪开始带头孤立她,连平时一起玩的两个伙伴也对她避之不及。
姜予恩虽然烦透了,但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扑上去跟嚼舌头根的人打架,不是怕打不过,而是她自己都有点动摇了。
想到这个可怕的原因,她的琴声彻底走调。
周日,昨天林静珍喝到半夜回家,上午起得晚,没工作,刚好盯着她练琴,听见声音不对,林静珍咕噜着漱口水出来,示意她把那一段再拉一遍。
姜予恩心烦意乱,把琴放回琴盒,不想练了。
林静珍吐掉漱口水,冲过来问:“都快考级了,你不练怎么考过。”
“我没有音乐天分,再练也考不过去。”
“你没音乐天分?打退堂鼓的天分倒是有?”林静珍不听她的,拿起琴弓强行塞到她手里:“听话,再练一小时,中午咱们出去吃饭,付叔叔又新给你找了个老师,是音乐学院的,到时候你得给他拉一曲,别掉链子。”
付叔叔就是那个小老板,这三个字戳中姜予恩痛点,当即反驳:“你让我练大提琴,就是因为他喜欢吧?”
林静珍难以置信:“谁?”
姜予恩不想把话说那么露骨难听,站起来要走,林静珍一把把她扯回来:“你把话说清楚,这个他是谁?”
说出去的话,收也收不回来,姜予恩深吸两口气,把积攒的怀疑,还有同学的谣言,统统抛出来:“还能有谁,你为什么让我学大提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是付晓波跟你说,学大提琴有气质,他还能找人教我,这你才让我学的,最重要的是,连琴都是他买的,很贵吧,他为什么对你无事献殷勤?他怎么不给别人买?”
“你觉得为什么?”林静珍语气冰冷的看着她。
“你当初跟周路南他爸说,早知道自己迟早嫁个鳏夫,就不该拒绝付叔叔,你说的不是酒话,是心里话。”她不敢仔细想,难道是周韬当时就发现了什么,所以后来……她说不下去了,掏出书包里的卷子要写。
林静珍只觉得双耳轰鸣,夺走她手里的笔:“你再说一遍,”她厉声:“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姜予恩从未在林静珍美丽的眼里见到过如此失望的情绪,被震慑住,戴上耳机回避问题:“老师留了好多作业,我都还没写。”
林静珍冷笑质问:“好多作业没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干什么!”
姜予恩还没听出这句话的含义,放在腿上的书包突然被林静珍拿走,倒了个底朝天,她偷偷画的画,一张张散落在地上,林静珍甚至没给她反应的机会,捡起画,全撕了个粉碎。
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姜予恩伤心的蹲在地上,慢慢收起碎成一片片的画,把他们放在抽屉的饼干盒子里,然后翻开日记本,一滴眼泪滴在本子上。
“我没想到她们会打起来,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我最后悔的,就是跟她来宁海。”
这次争执过后,姜予恩和林静珍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局面,再也没碰过大提琴;林静珍仍旧早出晚归,忙于应酬,经常醉醺醺回来,想和姜予恩聊聊天时,她房门紧闭,门缝里已经黑了灯。
房门那一边的姜予恩偷偷躲在被子里,等客厅洗漱声结束,估摸着林静珍回屋睡觉,又偷偷打开台灯,在灯下画画。
她怕有一天林静珍忽然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她郑重其事的问:“恩恩,你想不想有个爸爸。”
她不想。
她为画中的小女孩画上丰满的羽翼,她只想快点长大,赚钱,保护妈妈,让她不要再依靠男人。
转眼到了2009年末,明年春节后,林静珍和周韬分居满两年。
周韬一直不同意离婚,这两年里,联系过林静珍多次,他不知道她们住在哪儿,但总归能查到姜予恩的学校,一个月前,周韬突然拎着糖醋排骨、各种文具和一件新买的羽绒服来学校找她,想让她劝林静珍回家。
姜予恩毫不留情拒绝,谁知道周韬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隔三岔五就托付班主任徐国峰给她送东西,扮演慈父形象嘘寒问暖,班里自然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说她和她妈都是白眼狼。
闲言碎语,她耳机一戴,一概免疫,但周韬低声下气的次数多了,她也快分不清周叔叔是真心悔过,还是装腔作势,就在她有所动摇时,周韬的狐狸尾巴自行暴露。
放学时,姜予恩发现他鬼鬼祟祟躲在电线杆子后面,她一走,他就偷偷跟着。她猜他想跟踪到她家住址,灵机一动,在路口转向,不紧不慢骑车去孙阿姨家。
孙席娟是林静珍刚干保险时接触的一个客户,朴实的家庭主妇,老公是空调装卸工,属于高危职业,儿子张一璠和周路南同校,都在市一中上高二,同级不同班,各种巧合一叠加,两个同龄女人愈发熟络,孙席娟也成为林静珍在这座陌生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两家相隔七站地,赶上林静珍晚归,孙席娟就主动招呼姜予恩去她家吃饭,姜予恩不常去,虽说是添双碗筷的事,但孙阿姨家不富裕,加上张叔叔不喜欢林静珍。
张叔叔是个粗人,总觉得破卖保险的晦气,不买保险就得大病,于是特别看不上,对姜予恩自然也爱搭不理。
她今天没看黄历,到孙席娟家时,正赶上张叔叔在,她磨蹭到周韬灰溜溜离开,打了个招呼就想走,又被孙席娟叫回去,说家里炖了猪肉,让她吃完饭和张一璠一起写作业,有什么不会的,刚好就问了。
张一璠脸色不悦地说自己成绩不好,教不了她,让她去问周路南。
其实他成绩很好,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二,但不幸的是,回回考试,年级第一都是不学无术、谁也不服的周路南,这肯定让埋头苦读的张一璠不爽。
姜予恩寻思还是别惹人不高兴,执意要走,天已经有点晚,孙席娟见状,热情的装了盒饭菜给她带回家吃,还让张一璠送她到家。
只要不提成绩,张一璠就是个很好说话的男生,每次都把姜予恩送到家,看她进家门才走,不过他内向,一路上两人极少说话。
今天刚骑车出小区,冷不丁从胡同里蹿出几只流浪狗,姜予恩天生怕狗,吓得车把手不稳,歪歪斜斜差点摔倒,流浪狗顿时围住她乱叫,叫得她脸色煞白,瘦瘦弱弱的张一璠反倒挺身而出,挥着书包把几只狗赶跑。
姜予恩深呼一口气,赶忙向张一璠道谢,没想到居然把他逗笑了,狐疑问:“你笑什么?”
张一璠拿手比划出一尺长:“才这么小的狗你也怕。”
姜予恩不觉得可笑:“怕。”
“那你怕猫吗。”
“不怕。”
“为什么。”
“猫很少主动招惹人,狗太外向了,总是迎人而上。”
“它也许是想找你玩。”
“别,我比较内向。”
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不知不觉说了一路,到家时,已经四天没回家的林静珍刚下车,身上早不再是淡淡甜甜的茉莉香,而是混合了酒精,夸张的脂粉味儿。
她刚从维港出差回来,带了好多特产和手信,拿了几大包给张一璠,还有只港版iphone3,是给周路南买的,让张一璠代为转交。
同样的手机,她也买了一个给姜予恩,不同的是,她这个有迪士尼手机壳,还有毛茸茸的大头草莓熊挂件。
母女俩好久没说话,姜予恩捏着草莓熊的脸,别别扭扭的咕哝:“旧手机还能用。”
“你不是总埋怨我把用过的手机给你,这次买新的,还不喜欢啦?”林静珍去洗手间卸妆:“等你中考后,带你去迪士尼玩。”
林静珍没有为撕画的事主动道歉,但含蓄的给了台阶。
姜予恩心里一喜,小心翼翼试探妈妈的脸色:“我要是没考好呢?”
“那就只带南南和聪聪去。”林静珍在镜子里佯怒的瞪她一眼。
她欢喜的抱着新手机,兴奋到后半夜才睡着。
转天正上徐国峰的数学课,手机qq发来周路南的消息。
“礼物收到,替我谢谢林阿姨。”
新手机,姜予恩还摸不着门路,刚偷偷摸摸回了一条,不知道碰到哪儿,提示音滴的响了声,正好被徐国峰听得一清二楚。
手机还没捂热乎就被没收,姜予恩急得焦头烂额,后面课讲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字斟句酌的想了一肚子认错的话,一下课,就跑到办公室,想要回手机。
没想到徐国峰提了个条件,只要她参加元旦晚会,就把手机还给她。
元旦晚会是全校性质,姜予恩班级的节目是英语舞台剧,她虽然理科稍弱,但英语还不错,徐国峰希望通过这次活动让她重新融入班级,让同学们看到她的闪光点,而重新接纳她,也为她的初中生涯画上一个圆满句点。
“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但为了手机,只能答应,保佑我一切顺利。”
日记到这后面就没有了。
元旦晚会?
尹笙翻开桌上日历,现在是12月29日,距离31号的元旦晚会只剩两天,她很讨厌这种班级节目,何况还要代替陌生的姜予恩上台演出,想想都头疼。
至于她和姜予恩有没有关系,什么关系,她突然不急着知道了,只想先回到2023年再说。
一整夜,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件事,不知道几点睡的,可当她睁开眼时,看到的仍旧是姜予恩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