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儿往
“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苦命的人,刚刚出生,母亲就离我而去,二十几年来,父亲既是严父,又是慈母,白天为了茶庄奔波,晚上又为了我而劳作,一直没有续弦,生怕有了后母,委屈了我。
我也算懂事,受了委屈,不哭不闹,只要没有要紧的事,就绝不去缠着父亲,渐渐地,我一天天长大,父亲一天天苍老,终于,在我十九岁那年,父亲的身子再也熬不住,病倒了。
从那时起,我接过了父亲的担子,开始打理茶庄上下,同时,在城中四处寻医问药,调养父亲的身子,可是我不知道,父亲那时,早已积劳成疾,虽然每日针灸服药,也终究不能彻底调养过来
虽然如此,可父亲一直说日子还要接着过,直到两年以前,在我二十三岁生辰的当天,因为调养身子,而一直深居简出的父亲,居然精神矍铄的回到茶庄,当着庄内一应人等的面,把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茶庄交给了我,而他自己,则宣布要清闲养老!
正当我以为父亲从此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父亲却在几天后,突然对我说:‘斐儿,茶庄就交给你了,以前父亲开玩笑说——若你嫁不出去,为父便出面,给你找个婆家;日后,若有相中了的如意郎君,就自己做主吧。’
我没想到,父亲会和我说这些;更没想到,这些,就是回光返照的父亲对我说的最后的话语!当晚,父亲在睡梦之中,溘然长逝。那一天,我永生铭记!
从那天起,我像父亲仍然在世那样,心无旁骛,尽心打理茶庄,可我也明白,小时候和父亲玩闹时的追逐,这时候,又开始了。
那时,我就只能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点一点的向前追,这回也是一样,只是,这一次,我再也不能追上了——因为,父亲再也不会停下来等我了。
也许,是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着我吧,这两年间,我将茶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论大宗小宗,每一单买卖都纤毫不差,很快,茶庄就包揽了城中所有用茶,我也成了城中的茶魁!
可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当这茶魁,自从我当上茶魁,或者说在我接手茶庄之时,就有很多在周围城中,慕名而来的人向我提亲,他们有的家财万贯,有的出口成章,可我却并未相中过任何一人。
也不是我眼光太高,只是,我实在对他们没有感觉;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我心血来潮,趁着茶庄闭门结算,偷偷一个人跑出城来,在城郊游走。
正当我玩的尽兴忘我时,一双虽然算不上粗壮,但十分有力的手,从我身后紧紧抱住了我,我奋力挣扎,却听到脑后一阵奸笑:‘哈哈哈!好块羊肉,今番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我心说一声不好,因为这声音的主人,我却是认得的——他叫杨勉,是城里做马匹生意的贩首,在我当上茶魁之前,就曾向我提亲。
那时我没有答允,听说他一气之下,去投奔了他兄弟,等我当上茶魁之后,他又回来向我提亲,并想和我一起,做城里马匹和茶叶的双魁首。
我看他心机怕人,又一次回绝了他,没想到他那时放下狠话,说早晚要我找上门去求他娶了我,我没在意,谁知道他却在这打了算盘。
我这时挣扎不脱,他的手又不规矩起来。为保贞洁,我探出脖子,狠狠一口咬在他胳膊上,他痛得松开手,我连忙向前跑去,只求快点甩开他
我拼了命的向前跑,杨勉在后面追,可我毕竟还是个女孩,很快就要被他给追上了,这时,我看到路边有一座茶园,园中有一间草庐。
我想里面一定住着人,正好可以求救,于是,转弯就往草庐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救命,那天清晨刚刚下过雨,茶园的小路泥泞异常,我顾不得衣裳和鞋子会沾满泥渍,一心只想着摆脱杨勉那家伙。
眼看就要到草庐跟前,我忽然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头也磕在草庐的台阶上,脑袋瞬间“嗡”了一声,随后,便晕了过去”
“哦?这么说来,上官姐姐也是因为这事,被君郎大哥救下,方才结识的?”听了上官玧斐所说,孙元开口发问,可话一出口,就突然觉得不对,君郎一直居住在火峰寨,茶园是欧阳孤居住,若说事有凑巧,君郎正在欧阳孤茶园做客,可怎就这么巧?
上官玧斐仿佛看穿了孙元所想,继续说道:“事情当然不会这么巧,那时候救下我的,就是一会我们去寻的那位巧匠,说起来,贤弟看起来眼熟的那根铁秤杆,也是她借我的,这回正好一见。”
孙元听了,心想去见的十有八九便是王琪,心顿时跳得快了起来,上官玧斐早前不说,想是答允保密,自己这回,总算可以找到自己的妹子了!
又走了段路,孙元看到一间铺面灯火通明,门前炉子里烧着熊熊炭火,两边靠墙,罗列着各式兵刃农具,想来是家铁匠铺子不错,只是不知是不是上官玧斐带着自己找的那家
“哟!什么风把姐姐吹来我这了,小妹这里可没有用茶的地方,求不到姐姐,倒是姐姐你,若有器物要打,我这做妹子的,倒好狮子大开口了!”
孙元此刻心无旁骛,只想着自己的妹子,并没注意到,这家铁铺门前,正坐着一个姑娘,见两个人来到自家店前,起身上前,笑着叙话。
这时,孙元回过神来看这姑娘,只见她一头披肩黑发,一对大眼清澈有神,鼻梁高挺,只鼻子以下,用薄黑纱遮住,约二十一、二岁模样,穿着一件少了只袖子的灰色布衣,映衬之下,更显得肤色白皙。
“我说芷林妹子,你这贫嘴倒耍的更胜年前,入世不远了。”上官玧斐说着,对孙元说到:“元弟,这位就是这家铁铺的主人,姓梅,双名芷林,承了祖上传下来的本事,虽是个女孩,却打的一手好铁,也能刺枪使刀,我那秤杆就是从她手里借来的。”
孙元此刻,不觉有些失望,不过也只一瞬即释,对梅芷林通了姓名,说明来意,梅芷林听罢,点头允诺:“此事甚易,只是不知孙元哥哥要打件什么兵刃?”孙元听罢梅芷林所言,便把心中所想说出。
“唔若说想打的兵刃,便打条狼牙棒就好,这扁担也烦劳妹子熔了,好做那棒杆。”梅芷林听孙元想打狼牙棒,不觉开口笑道:“妙极!真是巧的很,小妹日前,正好得了半条万鳌楼流出来的狼牙棒,这就开炉动锤,不到三更,便还给哥哥一件趁手的兵器。”
正要去动手时,上官玧斐一把将其拉住:“哎,妹子不要急,先等一等,姐姐有事想问你,日前和你借秤杆时,你说这秤杆也是旁人所赠,姐姐也不瞒你,孙元兄弟和这秤杆的主人多少也有些渊源,寻了她多年,还望妹子可以说个明白。”
梅芷林此刻面色一变,说道:“原来是那人,只是,孙元哥哥面善,看起来不是恶人,怎么会与那贼女有交,既然问了,小妹也就照实说了,只是孙元哥哥听后,莫要难过。”
“哦?‘贼女’一词,从何说起?倒还真要请芷林妹子说个明白了。”孙元听了“贼女”二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记忆中,那个纯真无邪的妹子,怎么成了这样,莫非自那年出逃之后,又出了什么变故?一瞬间,心下疑惑顿生。
这时,梅芷林接着开口说道:“哥哥有所不知,最开始,我并不是在这鬼市经营,而是正正经经的尚礼城店家,那时候,我刚刚从家父手里接手这家铁铺,凭着手艺,我也在城里混的有声有色。
彼时,城中有很多人想来学我这家传手艺,我也不是吝啬之人,手艺只要传的下去,不比什么都强;可惜,这些人只懂一味地烧火抡锤,我梅家真正的冶炼技术,竟没有一个能掌握的了,我倒也有些发愁
有一天,我带着两个伙计出去买炭,见到路边有人围着什么,我好事,凑过去看了看,是一个女孩在卖身葬双亲。
看起来,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周围人议论纷纷,有说可怜给她散钱的,也有说怀疑的,却没有一个肯大施援手。
我看她可怜,便出钱买了棺木,而后让两个伙计帮着她安葬了双亲,把一切都处理妥当后,我和她聊了起来,这时候,我才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藏星城人氏,因故出走,本姓王,叫做王琪”
啊!孙元听了,用手扶住墙来支撑身体,眼眶湿红起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往事历历在目,转眼几年光阴,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的王大叔与王大婶,夫妻两个竟已经双双去世,心里好不是滋味
“孙元兄弟,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上官玧斐见孙元落泪,心知他往事一时涌上心头,本想安慰一番,却见孙元把泪一擦,随即淡然一笑:“沧海桑田后,物是人亦非,真想不到,王大叔老两口,竟已经双双去世了,虽然事情因我而起,但此刻再懊悔什么,也是没用了,芷林妹妹,我那妹子后来又怎么样了,何以让你提起来就眉头紧皱,怒气满面呢?”
梅芷林见孙元继续问了,也不刻意隐瞒什么,也接着说道:“我两个当时越聊越投机,她又无依无靠,我便将她一并接回了铁匠铺,让她做了学徒,只是我没想到,她天资聪明,学的比旁人都快,锻打技艺,一教就会,从不要我再说二遍,为人又极其和善,和众多学徒都很要好。
正巧,我那时有事,要往镇地城去走一遭,于是择了个日子,和她结拜做了姐妹,并做了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把祖上传到手里的店子,托付给了她去打理,自己只背了口剑前去办事,并打算回来就把家传冶炼秘术尽数传授给她。
在半路上,我玩心大起,看到路边有一座茶园,就钻了进去,打算买些茶叶,等办完了事,再回来取了带回铺子,谁知见到了正被杨勉追赶的上官姐姐,看他的样子,就不像是个好人。
上官姐姐那时被他追的跌倒在地,昏死过去,杨勉已经走上近前,伸手去解上官姐姐的腰带,眼见得姐姐就要被他毁了清白之躯,同为女子,我不愿坐视不管,拔剑去救上官姐姐,一阵打斗,虽然保住了上官姐姐,可我也被那混账用匕首深伤了皮肉。
这时候,茶园主人——欧阳孤哥哥送茶回来,见状出手,和杨勉战在一处,他那铜棍,看是用了功夫,舞起来滴水不漏,棍风虽急,但也不伤园中茶芽;很快,杨勉便被欧阳哥哥一棍打翻,爬起来,只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今天的事,爷爷和你没完!’便灰溜溜的逃走了。
我这时,正在包扎我和上官姐姐的伤口,不方便起身道谢,万幸欧阳哥哥他话不多,但明事理,让我坐着同他说,待听了缘由,便让上官姐姐留下养伤,我也得以留下来帮着照顾姐姐。
再后来,姐姐醒了,我的伤也处置得差不多了,碰巧君郎大哥此时也来拜访欧阳哥哥,我们几个因此相识,无话不说,知道了我的手艺,君郎哥哥和上官姐姐都拜托我给他们锻打兵器,君郎哥哥更是要以火峰铜相赠!
我本不贪那些,但敬重他们为人,便欣然答允,也正因如此,我在火峰寨耽误了一些时日,等我替他们锻造好各自的兵刃后,就匆匆了了自己的事情,赶忙动身回返。
一路之上,我听往来之人说了很多流言,几乎都是关于那贼女自认为学了我的手艺后,便卷了我的一切,自家另起炉灶的事情。
我虽闻之,却是一笑置之,想我们二人脾气投机,我又有恩于她,她又怎么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来?
可我没想到的是,回到尚礼城后,我家传的店铺,早已是人去店空,只剩断壁残垣,破败不堪!
我不死心,在城里找到几个旧日的伙计,他们说我走后不久,那贼女就和刘势手下一个叫舒亦莳的狼狈为奸,勾搭在了一起。
起先,她做事还不算过火,可后来,她便用和我的结义之情为掩护,先是自己做主,故意找茬遣散了一直跟随我的全部学徒。
而后,又找了借口,逼走了店里一直跟随我家做工的伙计,最后,卷了我全部银钱细软,不知所踪。
知晓真相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当初心软,接济她,助她安葬双亲,又让她与我一起回来度日时动的那一丝善念,眼下却令我成了城中的笑话,一个最大的笑话!现在,每每想起她的脸,我都觉得恶心!简直无比的恶心!”
梅芷林说到这,神情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