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哑孩
我曾经是那个濒死的孩子,在古老的村落里长大。我出身卑微,但我注定是不平凡的。就像你看到的卷云,一团团铺满了天空,它们看似相像,但细节每每不同,那不同处,便是造物的灵感和主张。
五岁那年我病入膏肓,已然不能进食,所有附近医所里的大夫都困惑摇头。母亲每每哭着诉说我的怪异,常年抠吃老墙土,平素不轻易发出一点声响,几乎和哑巴一样。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悲喜,惯常喜欢一个人躲在院角里。祖屋院落里的土墙年久失修,面临坍塌,但那墙上褐色的老土,却是我的美食。母亲有一次盛怒,一脚踹在我的脸上,我倒在地上,有几枚带着血丝的褐色土粒从我的腮中滚落。我一声不吭的跪在那里,迅速的从地上拣起土粒,填入口中。那古老的香味充溢口中,我吞下的,似乎全是人类的幸福。
那时父亲在很偏远的异地教书,他几乎不回家。我从小就感觉到,父亲和母亲是不合的。流言蜚语没有放过我们母子,好事的邻居总说:肯定是女的有作风问题,才被自己的男人抛弃。
村里的稚童们受了大人的濡染,又编了一个顺口溜:杜家俩小嘎,有娘没爹苦巴巴,要间谁的错,老汉门前扒。
多年后,吃土的孩子依然表情冷淡,沉默寡言。学堂里的日子,不过是坐进了教室,我还是我。我因性情孤癖不合群常被欺负,挨打时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若反击了,却是凶猛异常。曾有个比我高半头的学长,被我用砖头砸掉了三颗门牙。后来一个村霸在小学校的门口堵住我,照着我的面门一拳打过来,我的眉间便有了一生的印记。十几年后我返回小村,看到那个打我的人在村头的草垛边蜷缩着晒太阳,他的一只袖筒空空荡荡。我牵着他的女儿的手,他女儿一副骄傲而又幸福的样子。她的名字叫宁雅,乡村女教师。她有一对极可爱的酒窝。
人人都说我小时候是哑巴,长大了是浪子,这样的我居然去教了书。我在很偏远的山区教书,那里缺少教书的,我去那里教书,并且稳定下来,是因为我喜欢那里的宁静。山村里物质匮乏,男人凶悍,女人活泼。村里的壮年男人大多外出打工,婆娘们无聊,便在村子里扎成一堆。她们七嘴八舌的说我,说我长了个高个,细腰宽肩,脸面看上去很秀气,但寡言少语,性子太冷。我教的孩子们渐渐识得许多文字了,但我很少去与他们谈心,遇到不听话的孩子,我就直接揪出来打屁股,或者干脆罚站,一站半天。孩子们于是很怕我。或许是我的冷酷,让他们害怕。
我工作了几年以后,宁雅来到了小学校工作。作为师哥,我却很少与她交流。她有一双大眼睛,有好看的酒窝。她的身姿很好,人也利索。可我从不正眼去看她。我对她兴趣不多,缺少热情。因为我爱的人死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阿雅跑来这鬼地方,偏偏遇见我。
阿雅却是活泼开朗的。有一天她对我说,秋哥哥啊,你整天板着脸干什么呀?聊聊天,笑一笑好不好?你怎么这样子的呀?我斜看她一眼,不去理会。小村学校的午饭一成不变,每次都是白米稀饭和炖豆腐。阿雅又冲着我说,杜秋云你白的像一板豆腐,可你的生活像米粥一样稀碎。我把瓷碗扔到食堂院子里,转身而去。
小村里到处都是灌木,不知名的,一簇簇生发,铺满了角角落落。远处的大山层层叠叠,山畔的薛水河弯弯曲曲。一首歌在那时很流行,路人也唱,村人也唱。说是在遥远的小山村,妈妈已老了,燕子还未归。
上学时,我有个初恋女友,可现在她死了。你侬我侬一场空,二十年青春一朝风逝。她是喝了农药的。我那时在学校里写诗,一首首大作塞满桌洞。我在校运动会上咬紧牙关,一声长啸,跳远破了纪录。人人纳闷,个个不服,说这家伙瘦得像一张白纸,是风把他刮到了沙坑的尽头吗?我在晚自习和同班的人打架,打的很激烈,全班乱了套。被我打倒的那个人跑了,去校门口的小饭馆里拿了把菜刀,挥舞着返回教室。在阵阵惊叫声里,那家伙冲上前一刀砍向我,我躲开了,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他捡起刀,把自己定格在教室门口,说,无关的人,请离开。那会儿快到晚上九点了,下课就寝的铃声就要响了,班里的同学见状纷纷做鸟兽散,这家伙立在门口,把菜刀扛在肩膀上,死死的盯着我说,你的死期到了。这时,我环顾教室,发现傅艳艳居然还在。艳艳走过来,她一脸泪痕,突然哭出声响,一下子跪倒在地,对着那位执刀的同学说:"求求你,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