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5 梦境(二)
艾因心中一沉,温和的神色变得沉静起来,直觉在发出警报,告诉他要离开这里!
在他转身的瞬间,散兵的声音冷酷而清晰,穿透肃杀宁静的空气:“动手。”
随着这声命令,隐藏在圆形回廊之上的愚人众士兵们一应而下,转瞬之间,一支小队将艾因包围在空旷场地中心,织成一张密网。
艾因从腰间拔刀,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面色冷凝,猎刀锋芒毕露。“你们要做什么?”
他没有问这群人的来处,从衣饰图徽上就能认出将他围困的人的身份。是愚人众组织,在至冬无人敢惹的存在。
比起自己,他更担心的是莱文砂恩的境况,不知道这群人将他引开的目的是为什么。
若是找他报数年之前在蒙德提供愚人众活动证据的仇,那现在才动手,也未免太晚了些。
目光穿越厚重的阻隔,他对着远在另一头无数墙壁之后的莱文砂恩的位置望去。
一面小小的镜子出现在他眼前,阻拦住了他的视线。
惨白的反光一瞬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什么都看不清,等他再次睁开视线时,才看到圆镜方寸之间流转的倒影。
天河倾颓,沉星如坠。
——梦境里的,梦境外的,所有种种,顷刻间降临在他面前,奔涌狂流,一生即是一瞬,如此磅礴,令个人渺小的精神几乎无法承受,倒影最终于一处凝固定格。
那一刻艾因误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那一败涂地、万劫不复的真实里。
道恩和散兵从暗处走出,女士则立于场地的另一端。
散兵对一旁作壁上观的女士道:“我还以为你已经退场了,怎么还在这里,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东西在这儿?”
女士带着明显的不悦,不满于那群孩子们的忘恩负义,回应道:“呵,还不是你哗众取宠,那些壁炉之家的孩子们还在惦记着对什么破流星雨许愿。”
“哈哈哈,原来是我抢了你的风头,谁让你不得孩子们喜爱呢。”散兵大笑,他的目光转向被围困的艾因,冷笑道:“怎么样,记起来了吗。”
镜子只有巴掌大小,圆形,被胳膊肌肉暴起手指粗大的愚人众士兵捏在手里,像个珍袖玩具一样玲珑小巧,是一面女孩子常用的便携小圆镜,出现在这种严肃紧张的场面里,略显得有些滑稽。但是众人在壁炉之家翻箱倒柜,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可用的镜子,这个还是流浪者出卖‘色相’,凭借亲和力一举从女士身后的一个小女孩身上问到的。
这里唯一的一面镜子,被散兵临时征用了,还被保证必须在用完之后完好无损的送回去才拿到手的。
流浪者从遮掩的众人身后走出,散兵一挑眉,忽然坏笑一下,侧身没有阻拦,任由流浪者出去对孩子和女士分别道了一声谢。
围着艾因的愚人众士兵们都震惊了一下,面色震惊又迷茫,他们的大人为什么变成了两个?分裂了吗?
哪个是真的,他们到底该听谁的命令?
他们下意识看向道恩和女士。
道恩微妙的站在散兵身后,他离得近,自然也听到了流浪者的道谢,他垂头低咳了一声。
而女士的视线则随着流浪者而去,对身侧的散兵道:“道一次谢就足够了,你就不必了,被你道谢只会让我恶寒,让人三天吃不下饭。”
散兵哼笑一声,语气懒散:“那我岂不是更得道谢,好让你吃不下饭。”
流浪者走到艾因身前,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你还记得我们吗?”
天空下起纷繁的雪花,极光被掩盖,目之所及,雪幕茫茫。
巴掌大的圆镜之中,过往之事尽数掩去,痛苦的,温馨的,无能为力的,里面的成年艾因缓缓回过头来,忧郁平静的琥珀瞳眸望着被围困住的自己。
他站在清明如镜的水面上,背后是煌煌明月。
那轮巨大圆月垂挂夜幕,倒映水中。
微风将几缕银发吹乱垂落前额,遮住了他的半侧脸颊,遮掩的视线中,是无法触及的暗流。
镜子之外,艾因跪倒在地,手臂紧贴在冷硬地面上,用力喘息着,急促地呼吸。
镜子很小,为了使他看清楚士兵站得离他很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到,小小的镜子翻落在地,竖在积雪之中。
潮涌般的记忆钻进脑海,他记起的是所有,包括她戴着虚空终端在猎人小屋中始终沉眠的身影。
痛……如同烙铁灼烧神经,剧烈得让意识边缘模糊。
汗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不肯闭眼,面前的雪被急促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镜子倒地。
艾因一手将镜子用力握紧,关节泛起苍白,将镜子贴近胸口。另一手则狠狠抓住头骨,仿佛这样将痛楚囚禁不让它肆虐。
洁白的雪冰凉的落在他烧灼的皮肤上,雪花触碰他的肌肤,像是刺骨的针,却也勉强帮助他保持着清醒,他挣扎着要站起。
流浪者担忧地蹲下身将他扶住,感觉他状况不怎么好。
艾因微笑着,但流浪者却觉,像是有眼泪无声地划过他苍白的面颊。
既欢欣,又悲伤。
像失而复得,又像已无所有。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你是叫,流浪者。”在梦境外之时,进来的散兵一行分明只有散兵和丹德里恩两个人,但他在梦境中知道了流浪者的名字。
流浪者:“是。”
看来艾因都想起来了。
一滴、两滴,温热的血液滴落在流浪者的手背上,在这风雪里带着灼烫的温度。而越来越多的血顺着艾因的手臂流淌到地上,冰雪消融,与融化的雪水混合一起,填充进地砖的缝隙里。
殷红的血液流到散兵脚边,散兵神色不动,看着脚下的鲜血,皱了皱眉。
血液沿着地砖的纹路,扩散得越来越快,迅速覆盖了整个训练场。
“你受伤了?”流浪者略微道,他们没有动手,也没有伤到艾因才对。
凌乱的银丝遮住半张脸,艾因对着他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神色空洞而沉静如海,望着流浪者背后,一轮诡谲的红月垂挂天际。
无光的黑暗从红月边缘蔓延,就像天狗食月般,黑夜将大地笼罩。
世间一切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
地上素白的雪花被染红,融化成水,每一滴水珠都是鲜红的,从地上升起,如丝线串成的珠琏一样回归天幕。
流浪者不由自主望着这奇异的一幕,女士和士兵们也纷纷惊惶四顾。
天空是浓郁如血的红色。
飞鸟终会坠落,生命终将死亡。
这个梦重复了一百六十八次,失败了一百六十八次。
往复轮回,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
她的声音,她的身影,不论怎样,都逃不过死亡尽头。
但在即将熄灭的希望里,他终于还是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个莱文砂恩不会死去的梦境。只要将这个的梦境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她就不会重蹈覆辙,走向死亡。
“流浪者,如果我们能一直和平下去就好了。”艾因抬手间抽起猎刀,翻身而起,血水顺着利刃刀尖抛洒,鲜血洒落他苍白面颊,丝网一样破碎鲜红。
流浪者冷静肃冷地看着他,仍能感觉到艾因的冷静,但平静的面容下,也让人感到危险。
流浪者不假思索地后退,退回到散兵身边,他的视线触及那把鲜血淋漓的猎刀。
黑夜终于覆盖到了艾因身后,让流浪者也能看到,“散兵!”他低喊了一声,虽然按照“莱文砂恩”的话将艾因唤醒了,但黑暗却也再次降临了,是因为他们有哪一步出了差错,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但他的喊声始终没有得到散兵的回应。
流浪者也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感觉到的隐约异样感来自哪里——身后寂静无声,散兵和丹德里恩没有丝毫动静。
这样的场景之下,散兵不可能不察觉。
滴在流浪者手背上的那两滴血,延伸攀爬在他的整条手臂,流浪者边往散兵的位置后退,边勾住血线,试图将它扯断,但只让它越绞越紧,深陷于整条手臂。
这些血丝冰冷坚韧而黏腻,而他的腿碰到了障碍物,流浪者低头敛目,散兵和丹德里恩就挺直地躺在地上,阖目沉眠。
他们三人里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
散兵竟也如此轻易的沉睡了,他孤立无援。
“让温迪沉睡的也是你?为什么?”流浪者只能站定在散兵两人身前,与艾因对峙着,一边想要拖延时间,一边也为弄清原由找到解决方法。“他们会怎么样?!”
他很想低下身查看身后两人的情况,但身不由己。
飘在空中的鲜红血液如丝线,游动缠绕在流浪者的周围,像是成群的细蛇,觊觎着他,似乎妄图在猎物松懈时撕咬而上。
唯有站在艾因身边的那位愚人众士兵还能动,冲破来层层血线的禁锢,在天地异象之中,硕大的拳头凶猛朝艾因脑袋砸去,血液被拳峰冲撞成一条弯曲的弧线。
光线越来越暗,周围都黑成一片。
艾因站定了没有动,手中转刀,手腕一抖空中的血液受召一般,在短短的猎刀尖端聚集,成为一柄血红长刀。他紧握刀柄,长刀做了凌厉的闪击,划进身边的愚人众士兵的胸膛里,比他高一个头的士兵的身体在这一击之下忽地爆裂开来,化作一团血色粉尘,就像是爆炸的连锁反应一样,士兵们与女士的身影,这些梦中的人接连粉齑一样消散在空中。
长刀缓缓地扫过一个圆弧,血液碎裂散去。
艾因收起猎刀,伸出手五指抓起,一挥手,无数密密麻麻的血线闻声而动,缠绕在流浪者身上,逐渐覆盖住他的白皙面庞。
在未完全陷入黑暗的余光中,流浪者看见艾因捂着额头,似乎还在头疼欲裂,他半垂着眼,冷汗淋漓,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这个梦,我不会让它结束。”
“流浪者,你去过须弥吗?”
“曾经,花神对智慧的大慈树王如此发问:”
艾因低沉清冷地讲述:“「什么东西从地升天,又从天而降,无人曾目睹它,它却将一切觑望,其上正如其下,其下与其上相仿,却只可自上而下,不可自下而上」”
流浪者只有一只眼睛还裸露在外,已经无法回应,但艾因只是道:
“大慈树王回答:此即——将世间万象统辖的永恒律法。”
他自问自答:“是提瓦特星空下,早已注定,不可违逆的命运。”
“我并未囚禁你的同伴们,只是让他们陷入梦境回忆之中为这个梦境提供能量,不能醒来也只是因为,他们也与我一样,甘愿沉眠在这梦境里吧。”
黑暗如厚重帷幔,随着血色丝线的缠绕将流浪者彻底裹挟,他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天命既定,不可违逆。
但莱文砂恩偏离了星空的轨迹,所有脱离轨迹的人,终将迎来厄运。
然而,他却在苦心孤诣创造的梦境里,意外寻到了那微渺如细沙的一线生机。
他要将莱文砂恩的命运,重新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