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父母爱情(七)
明璃不再抵抗婚礼,她好好吃饭,好好配合侍女的照顾。
明璃忽然开窍,偶尔还有一点笑模样,世家派来的教习嬷嬷松了一口气,回去禀报谢献的时候,还眉飞色舞:“圣女定是开窍了,知道咱们公子的好。这么会疼人的夫婿,满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圣女自然也不是个蠢的。”
谢献喝了一口茶,什么都没说。
他拿眼觑了一下教习嬷嬷,良久才淡淡道:“谁教你的规矩,敢在人后妄议主子?不论圣女是不是得我宠爱,都是府上的主子,你个奴才心思倒大。”
教习嬷嬷哪里知道谢献最忌讳下人尊卑不分,什么玩意儿竟有脸在他面前上眼药。
贵公子不过一记眼风,教习嬷嬷便被人拉下去剁碎了喂狗。
明璃发现教习嬷嬷换了一个,还当是谢献发疯以为她的礼节学得不好,调来更为严厉的嬷嬷。可几日的相处下来,她察觉,这些谢家的仆从待她比以往更为敬重,至少不敢如从前那样拿着戒尺指点坐姿与茶道。
明璃明白,可能这些仆从受了谢献的敲打,但她对这种自以为是的好心并不感兴趣,她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养好自己腹中的胎儿。
她有孕不过个把月,孩子很乖,害喜的症状并不严重。
明璃抚着小腹,幻想日后孩子的模样。不知道眉眼会像她还是容寒川,不知道孩子是男还是女,不知道他会先喊阿娘还是爹爹。
明璃想好了,容寒川不过是无人注意的流民,只要温青在旁看顾,找到机会总能将他带走。
等到边患平定,朝堂不需要鸾门相帮,明璃可以寻个机会,伪造出马车坠崖的意外,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到时候天高海阔,她和容寒川会有厮守之日。他们可以逃到关外,可以在草原流浪,可以永远都不回中原。
容寒川才高八斗,他定能教会孩子很多学识与做人的道理,她会学着像寻常的妇人一般碾毡织布,帮忙容寒川做家事。不过明璃一想到容寒川爱操劳的脾气,他定不会让她进灶房引火做饭。
明璃想到温柔的容寒川,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出嫁那日,正好是初春,今年冬季漫长,初春了还隐隐有雪。
庭院里种着一棵棵辛夷花树,花苞未绽,毛笔头一般溜尖的花骨朵,伫立于褐色的枝桠间,雪絮飘散于半空中,染上辛夷花,更添了几分飘逸与妖冶。
明璃穿上金线镶嵌宝石珍珠的朱红嫁衣,梳着乌黑的高髻,发髻戴上一重珠玉与金叶妖冶的凤冠。圣女的威严与端庄,在这一刻尽显。
侍女们围住明璃,七嘴八舌地称赞——
“圣女今日真好看。”
“这一身嫁衣比上回还好。”
“谢家二公子果然有心。”
这一次,为了防止再有敌袭来犯,皇帝特地派出羽林卫随行护驾,谢献也早早换上喜庆的婚服,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亲。官吏与外命妇都在调侃谢献,说他一心爱慕明璃,这才早早来接人。
唯有明璃知道,他不是爱她,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他怕这一只拴着脚绳的雀儿到头来还是飞了。
明璃没有说话,她乖顺地上了婚车。
之前在容家卸下的蝴蝶银链镣铐,明璃再一次戴上了。
走路间,她的手腕与脚踝叮叮当当作响,每一声都落在她的心上。
众人满意地看着她,他们敬仰的那个圣女回来了。
圣女大婚,仪仗队会沿途撒袋装的果脯与铜钱,市井街坊的孩子们跟着婚车,大声喊着“百年好合”、“恭祝新禧”等贺词。
明璃在车里听得好刺耳。
她有些不耐,又有些生出抗争的情绪,她不由松开遮脸的扇子,僭越地撩开婚车窗帘。
京城落了一场小雪,清冷的雪意附着她的四肢百骸,明璃冷得出奇,忍不住轻轻颤动。
她记得温青说,今日是容寒川开始流放之旅的第一日,他要被驱逐出京城,永远都不能回来。这样大的雪,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受冻,他缺衣少食,一定过得很辛苦。
思忖间,明璃忽然心有所感地抬头,漂亮的一双杏眸,越过两座毗邻的红桥。
她远远看到了容寒川。
明璃的瞳仁骤然一缩,缩成针尖一般细小,又缓缓绽开。她看到容寒川满身都是黑色的血污,看到他披头散发,手脚皆是镣铐与枷锁。他那么柔软的一个人,他愿意为她做出牺牲,他就一定不会跑。
既如此,为何、为何还要羞辱他。
明璃不明白,她只是眼眶发烫,她好难过、好想哭。
她也明白谢献亲自骑马带她巡街的用意,他怕她不听话,所以要用老师的惨状提醒她、敲打她,他要告诉她,她没有地方可以跑、可以逃。
明璃不甘心地放下了车帘,她神思恍惚,她有点害怕容寒川会撑不住。如果她告诉他,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容寒川会不会为了明璃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不止明璃挂念容寒川,容寒川也在思念妻子。
当容寒川走过覆雪的红桥,他听到仪仗队敲敲打打的锣鼓声。
他不由抬头望去。
漫天飞舞的红幔,赤红色的宝马开道,马脖上挂有铃铛与喜结,拉着身后富丽堂皇的婚车,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他盯着车帘一角,望眼欲穿。
但容寒川没能见到明璃一面。
他心生出惆怅,心生出细密的、扎在心上的哀伤。他从来不觉得世家公子高人一等,但时至今日,他竟也开始羡慕了。
如果他的出身再好一些,明璃是否能顺利嫁给他,与他喜结连理?
容寒川好想、好想和明璃长相厮守。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他满身都是血污,双脚被雪絮冻得僵硬。他和华服披身的谢献有着云泥之别,他狼狈不堪,忽然很害怕被明璃看见。
容寒川不再奢望见到明璃,他佝偻脊背、低下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至少这样,他留在明璃心中的印象,仍然是那个清风朗月的礼官老师,而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容寒川即使自己冻得难受,也仍在想,原来初春的天气也没有变暖,希望明璃今日出嫁,不要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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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璃嫁给了谢献。
她为了掩盖腹中孩子的事,新婚夜只能忍辱承受。
但一次过后,她再也不愿谢献近身。
谢献也不恼怒,在他得到明璃的那一刻,他认为自己赢了容寒川一回,心里积压的恨意释放,他不在意明璃会如何看待他。
总归,他派出去的杀手会将容寒川杀死在流放的途中,明璃永远都等不到她的情郎。
久而久之,她会认命,会知道谢献的好,她会心甘情愿跟着谢献。
年轻时的大爱大恨,即便火焰燃得再热烈,也早晚有熄灭的时刻。
谢献会等到明璃投怀送抱的那一天。
两个月后,明璃诊出怀了身孕,谢献错愕不已,但大夫说脉象上看,的确是两三月的喜脉。
谢献盘算日子,想到是那一日新婚之夜,他让明璃受孕了。
谢献莫名的无措,因这个孩子的到来,他也变得有些许柔软。
他尝试去抱明璃,同她说:“璃璃要好好照顾身体,为夫定会同你一起教养我们的孩子。”
明璃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只能顺从地被谢献困在膝上。
谢献满意明璃的乖巧,他一下又一下抚摸明璃的脊背,哄她开心。
他下手明明这样轻,却和容寒川哄明璃的感觉截然不同。
谢献碰到明璃,她只想逃跑,没有半点开怀。
谢献开始准备孩子的用品,别说小孩戴的金锁、银棒槌,就是给孩子喂奶的乳娘,他都找了十几个,还将每个奴仆的家族历史往上搜罗了好几代,生怕祖宗染病,牵连他的孩子。
谢献事无巨细地照顾明璃,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
明璃也在盼着自己的孩子降生,她命温青远行一趟,把喜讯带给容寒川。
她左等右等,终于在夏末的时候,等到披星戴月赶回来复命的温青。
温青看了一眼明璃,欲言又止。
明璃心生出不安的情绪,她问:“老师怎么样了?”
温青犹豫再三,说出了口:“容先生……死了。据说是在流放的途中遭到贼人谋害,等到差役找到他的尸骨时,血都被放干了。”
明璃怔住。
流放途中遇刺,也就是说,容寒川死了有两三个月了。
他不过是流民,死在路上也不会有人在意,更遑论替他收尸。
明璃怎么不知,这是谢献设下的圈套。
他假意用流放哄骗明璃出嫁,再将她的心上人,杀死于流放的途中。
谢献睚眦必报,居心险恶,他绝不可能放过容寒川。
她受了他的骗,她一定要杀了他。
明璃恨得心头滴血,但她也明白,她还怀有身孕,她能做什么?
这是容寒川的骨肉,是她和老师孕育的孩子,她一定要生下来。
再忍一忍,她也只能再忍一忍了。
明璃担着心事,日渐消瘦。七个月过去,在一个木樨花香浓郁的下午,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红彤彤、皱巴巴的眉眼,哭声嘹亮的男孩,明璃看不出他究竟像谁。
她不由轻笑一声,心里想,老师明明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生出这么丑的小孩。
谢献闻讯赶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想给他取一个名字。
但明璃拒绝了,她说名字太重,唯恐压住孩子的岁寿,还是三个月后再起名比较好。
其实,她心里早有了合适的名字。
她要给孩子取名“山隐”,容山隐。
他是老师的孩子,是明璃存活于世唯一的念想,她要守住他。
明璃产后的身子虚弱,坐完月子也不见好。风一吹就头疼,雨一淋就咳嗽。谢献看她日日憔悴,焦心不已。
不知是否人在脆弱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依赖其他人,谢献能很明显感觉到,明璃待他变得更为柔软了。
她虽然不怎么同他讲话,但她会允许谢献搂她入怀。
谢献似乎也开始高兴明璃的改变,有时候,他甚至如同他看不起的那些贱民一般,下值回府前,将马车停在糕点铺子跟前,为明璃带点她喜欢的桂花糕。
明璃不会拒绝谢献的好意,她总是吃上几口,笑着夸赞:“好吃。”
谢献抚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在看到明璃灿烂的笑颜时,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心说:你看,如果没有容寒川横刀夺爱,他和明璃顺利成亲,也会是一对和睦的夫妻。
谢献承认,他其实对明璃也有几分爱意了。
他渴望明璃能够爱自己,乖乖留在谢家,做他的妻子。
他对明璃更加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
明璃也不会抗拒他的亲近,有那么几个瞬间,谢献甚至觉得明璃应当也是爱他的。
直到一个风雨招摇的秋夜,明璃打算了结这一切。
她将容山隐交给温青,命他誓死保护小主子,命他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她遣散了身边的亲卫队,她决定为亡夫容寒川复仇。
即便明璃知道,她和谢献斗,无疑是虎口拔牙,自寻死路。
但明璃还是想试试看。
这一夜,明璃换上轻薄的纱衣,烛光将她窈窕的身段勾勒,乌黑浓密的发散下,女人美得不可方物。
明璃轻而易举地撩动谢献的心,她勾住谢献的臂膀,将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就在谢献动情的一瞬间,明璃掠过乌发,将淬了毒的发簪狠狠刺进谢献的脖颈。
哗啦一声,血液喷涌而出。
谢献反应灵敏,一掌袭中明璃的胸口,将她击得飞出。
明璃早存了死意,她服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想,谢献肯定也难逃一死,正好能给她陪葬。
明璃想着,大家都要死了,她不如给谢献一个痛快。
于是,她轻轻启唇,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你怎么会觉得……我愿意和仇人生下亲子?”
她没有说得更多。
但谢献明白了。
他拔掉脖子上的发簪,按住不断流血的伤口。
他目眦欲裂,怎么都没想到,明璃对他起了杀心。
“我待你不薄……璃璃,我待你哪里不好……”
谢献唤来大夫:“来人,救夫人!快点!”
明璃还是在呕血,但她发现谢献竟然没有毒发的迹象。她恍然大悟,谢献自小习武泡过药浴,他之前和她说过这件事,等闲的毒药应当是奈何不了他的。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明璃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至少,她让容山隐逃跑了,而她也终于摆脱束缚在她脚踝上的绳索。
她可以飞出高高的院墙,飞出辽阔的城池,她能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去找她的老师了。
明璃的目光涣散,她恍惚想到第一次见到容寒川的时候。
她问他,你是我联姻的夫婿吗?
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容寒川,看到他站在那一棵堆满花叶的树下,看到温文尔雅的郎君朝她伸出手——
“狸狸,我是。”
“狸狸,我来接你回家了。”
明璃含笑闭上眼,她很高兴。
她终于等到今日,终于能够和容寒川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