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苦果
圣珠公主骑马受惊的事,很快传到了容山隐的耳朵里。
没人知道皇女在敌军营帐里经历了什么,帮忙温月更衣的侍婢们小心查看公主的手臂,担心她有其他皮外伤。
幸好,温月没有任何受辱的痕迹,巴苏也知道暂时顾全大局,按捺杀心,他还没有禽兽到婚前就欺辱自己的妻子。
温月不喜欢看到女孩的眼泪,为了让侍女们安心,她只能任她们摆布。不过温月还没有蠢到会把身上嶙峋的伤疤暴露于人前,那是她混迹江湖时留下的刀伤、剑伤。
伤疤是江湖侠客的礼物,而春闺娇养的小娘子,不会有这样的伤痕。
最致命的一道疤在她的胸口,稍偏一寸就会刺中她的心脏。
温月倒在血泊里,当时她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很显然,这句古话是假的,她千辛万苦活下来了,可她什么甜头都没尝到。
夜里,侍女给温月煮了一碗安神汤,添了一点暖胃的姜片。
温月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啜饮。
许是为了夸赞温月今日勇气可嘉,竟敢直探敌营,容山隐带了点心来见温月。
其实,是沈逸知道圣珠公主今日受苦,特地喊兵卒回城一趟,为她包了许多香枣饼、肉脯,以及葡萄干。沈逸是粗人,说话不动听,也讲不来那些官场上的漂亮话,因此他嘱咐容山隐为自己跑这一趟腿,也好安抚一下可怜的小公主。
温月急匆匆放下姜汤,手里一个晃荡,甜汤洒出来很多。
温月皱了一下眉头,她没时间擦,慌慌张张戴上了面纱,接待容山隐。
其实她长大后的脸,容山隐没有见过,他对她从来不上心,肯定是认不出来的。但温月做贼心虚,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冒险。
容山隐携礼入内,他性子谨慎,习惯性地环顾四周,瞥见桌上洒出甜汤的碗,又看到圣珠公主一直戴着面纱示人。
老实讲,他和公主也不算太陌生,即便京中小娘子守礼,也不必避讳成这个样子。
容山隐不由开了个玩笑:“殿下,很怕微臣吗?”
这句话问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
明明今日温月连夏人军营都敢涉足,又怎会畏惧他一个明面上柔心弱骨的文臣呢?
温月眨了一下眼睛:“此话怎讲?”
容山隐:“若是不怕,殿下为何之前还在安稳喝汤,臣一来便戴上面纱遮面?”
温月不知道该怎么答这话,她囫囵想了个借口:“我……怕生。”
容山隐:“不怕巴苏大王子,唯独怕臣的生?”
温月点头:“是,实不相瞒。容监军有点像儿时欺负过我的那个表兄,因此我看到你,总是很慌张。”
容山隐恍惚:“竟是如此。殿下的表兄的确奸恶,竟会欺辱弱小的姑娘家。”
“的确,他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温月听到容山隐骂自己,心里暗喜,她唇角上扬,眼眸弯弯,盛满笑意。
小姑娘没被纱布遮蔽的那双杏眼灵动,看起来极为熟稔,又让容山隐想到了妹妹。
天底下,竟会有身材和眉眼都这么相似的姑娘吗?他记忆力绝佳,应该不至于屡屡认错人。
容山隐想到今天傍晚被抛上疯马也能安然归来的小公主,心神一阵恍惚。
那时,他刚好忙完一摞军务,步出营帐远眺雪山,松懈精神,远远看到抱住马脖子狂奔而来的圣珠公主。
容山隐本想去救人,可他细致观察过,圣珠公主并无危险。
虽然小公主看起来笨手笨脚,连缰绳都不会拉,马镫都不知道踩,但骑术精湛的容山隐一眼便能看出,她躬身环抱住马脖子,分明是故意俯低身子,防止风沙迷眼,避免不慎跌下马去。这样快的跑马速度,圣珠公主却依旧能稳住身形,不慌不忙,她分明是很擅长马术。
擅长马术的小娘子、拥有他所赠银簪的小娘子、不畏惧夏人的英武小娘子、唯独对他避之不及的小娘子……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指引容山隐确认一个真相。
那便是,眼前的圣珠公主其实是温月。
妹妹没有走,她又回来了。
她肩负圣珠公主和亲抚夏的重任,以身殉道,走上一条不归路。
容山隐的指骨微蜷,凤眸顷刻间变得冷若冰霜。
一旦怀疑埋下了种子,所有蛛丝马迹都显露端倪。
容山隐不急着同圣珠公主道别了,他寻了个打探京中局势的由头,坐到一侧设好的毡席,含笑催促:“殿下,姜汤要凉了,趁热喝吧。”
一旦喝汤,就要在容山隐面前摘下面纱,她又怎肯同意。
温月只能含糊其辞:“我喝够了。”
“是吗?”温月越是推诿,容山隐越是疑心她心里有鬼。
容山隐不疾不徐地摆上带来的肉脯与糖饼,“微臣特地为殿下准备了一些点心,您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哪处吃得不顺口,微臣也好提点手下采买吃食的人。”
温月明白,她多次拒绝容山隐,实在令人生疑。
只是吃点心的话,隔着面纱也能吃。
温月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不会掉下粉屑的牛肉干。
没等她小咬上一口,容山隐那双锋锐威严的眉眼便扫来,他冷肃地道:“肉干添了肉桂粉,也不知殿下能否吃得惯。”
温月一颤,手里动作顿住。她吃不得肉桂粉……
也是这时,容山隐完全确认了眼前贵人的身份。
他抬起宽大的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下温月挂在耳廓的面纱。
轻薄的纱布落地,露出小姑娘柳夭桃艳的一张脸。
帐中黄澄澄的烛光点亮温月的杏眼与樱唇,有那么一瞬间,她如今褪去稚气的少女容貌,与幼时粉雕玉砌的孩童重合。
让容山隐又想到了,与妹妹诀别的那个雨夜。
“阿月?”容山隐有点欢喜,有点忐忑地唤她。
温月没想到容山隐竟然能认出她,她抿唇不语,想要捡起面纱遮脸,逃避现实,但她知道无济于事,她已经暴露了,她和容山隐再也回不去了。
温月眼里的笑意如浪潮一般尽数褪去,她冷漠地凝望容山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温月说:“容监军,请不要唤我‘阿月’,太亲昵了。”
容山隐一想到温月假扮圣珠公主,往后就得接替皇女的悲惨宿命。他强忍住心脏的抽痛,轻声问:“圣珠公主在哪里?”
温月皱眉:“怎么?你还想去抓她回来?”
容山隐:“你毕竟是假冒的。”
温月眼眸冰冷:“除了你,没有人能认出我。只要你不说,一切太平。”
“你会有危险。”
“所以……圣珠公主就不危险了吗?”温月从来不知,容山隐竟是如此“护短”的人,他无非是怕她露馅儿,怕她毁了他谋求高官厚禄的青云路!
温月冷笑:“容山隐,幸好来的是我,不然圣珠公主早就死在夏人手上了。我没坏你的事,能够温顺地完成和亲的任务,给你省了不少心。你不谢我,还来阻我吗?你其实也只是在惺惺作态吧?你也很希望我顺利嫁去大夏吧?毕竟只有这样,你才能让你的主子谢献夸赞,才能平步青云?”
温月这番话其实情绪起伏不大,语调是温软平缓的,却仍旧让人感到通体寒彻。
容山隐面对千夫所指、僚友攻讦、黎庶唾弃,都不曾有过寒心的时刻。
他选择了这条路,便要义无反顾走下去。
他不能回头。
可是。
就在温月义正词严辱骂他的时候。
就在温月用仇恨的眼神注视他的时候。
就在温月已经不会用儿时对待兄长那样信赖的语气,喊他“哥哥”的时候。
容山隐忽然明白了何为因果轮回,何为报应,他们的缘再无纠葛,他们的孽深埋骨血。容山隐亲手种下的苦果,终究给他带来了一场无涯的苦难。
容山隐无助地站立,脊骨生寒,指尖微颤。
他百口莫辩,他什么都解释不了。
现在的自己,一如当初被他抛在雨里的温月。
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他终于明白了温月埋藏心中多年的委屈,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