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 章 不巧,我来寻你
八月流火,人间却是好时节。
凡界与仙魔最大的不同,便是这人心吧。
魔族重欲,仙界寡情。
只有凡界每逢佳节时年皆是一派喜色。过往来路匆匆,但纵观面容都是欢喜的。
白和来镇上已有数日,因着凡间中秋佳节将至,镇上的人早早的做了准备。
他身着一袭青衫,戴着一顶素纱帷帽行至街上,偶有路人擦肩他也皆是避过,街头巷尾有摊贩兜卖,都是些时下物件。巷尾的糕点铺子前熙熙攘攘挤了一堆人在门前,都是怕中秋当日人太多买不到提前买来备着的。
近些日子天光甚好,若是能维持至中秋,与家人围桌赏月,这前半年光景也算是圆满了。
白和寻了一旁茶肆落座,透过帷帽依稀还能看见糕点铺子里氤氲而上的滚滚蒸汽,枣泥、桂花的香味穿过街道钻进鼻尖。
他的眸色暗了下,弯起嘴角扯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糕点摊,思绪却透过那氤氲的热气飘忽了起来。
他想起早些年的时候,那时候他刚修炼得成,但因吸食阴刹,面目恐怖也不甚在意。妖魔们惧怕他的法力却不害怕他的面容,而凡人不一样。
记得那日路过凡间,好像也正值人间什么时节,满城灯笼着实喜庆,他自云头下来落在一家院墙上赏灯忘了隐身,起身时从墙脚跌落,本来术法傍身也无关紧要,偏偏有人见他落下尖叫出声,他一时忘了施法,堪堪落在墙下。
过路的人纷纷上前搀扶问候,却在见他抬头的一瞬又都噤声,全都后退一大步,面上都是害怕的神色,然后慢慢的又出现一种他没看懂的神情,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神情是什么。
人与魔总归是大不相同的。
魔族对他与其说是惧怕倒不如说是忌惮。
而凡间的那些人不知他的身份,初见他面目时虽惊惧,愣神之后也只是将他当做个可怜人,对他嘘寒问暖,又因着时节又塞给他好些糕点。
他着实懵了好一会儿,直到人群散开,他才找回那么点神智。
一低头满怀的瓜果糕点,依着他的性子定是要将这些东西扔个满地,嗤之以鼻转身就走的。但那天满天星辉,人群的欢笑声于耳,而他鬼使神差的拿起了怀里的糕点送到了嘴边,那是他第一次吃人类的食物,花香在齿间散开,绵密而鲜甜的味道充斥在口中。
他举着咬了半块的糕点驻足在那,看着来往的人映着影影绰绰的灯笼,如梦如幻。
白和回去想了很久,觉得当人比当妖鬼好多了。阴刹无味,糕点却清甜,只是糕点无法助他增进术法修为,委实可惜。
后来再去人间,不知怎的竟有些怕再吓到那些凡人,于是他变化了容貌,他给自己找补,觉得自己并不是被凡人影响,只是觉得每每有人见他面容总要瞧上半天再露出一副同情的神色,影响他吃食游玩。
那段时日他过的委实潇洒,一面在魔界厮杀,一面人间玩乐,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江兖,那个端着悲悯,心有菩提,从魔族跟到凡间,说要渡他一渡的人。
他沉在飘远的思绪里,对面不知何时又落座一人,白和的心神一下拉回,端起茶低头抿了一口,用极淡的声音道,“这有人了。”
对面的身影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他放下茶盏,隔着一张桌的距离,对面那人的气息飘进了鼻尖,白和眼眉皱起,隔着帷帽对面那人的面目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店里伙计十分有眼色的过来上茶,起壶倒茶一气呵成。
白和的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那人指骨分明,右手拇指上的玉韘泛着冷光,他轻呷了一口茶道,“这茶淡而无味,你喜茶?”
白和目光冷冷的看着他。
楚江手肘撑桌,锈色茶盏在指尖转了半圈,凝着的眸光这才转向白和,“这人间香茶以扶光为首,这般街景茶肆的茶只能用来解渴。”
对街的糕点摊飘来阵阵桂花的香气,妇人领着孩童伫立在摊边,时不时的低头笑语。白和的目光落在那孩童稚嫩的脸上,稚童仰着头看向妇人,嘴里含糊不清的,他这才道,“阁下若是想品好茶,这恐怕不太适合你。”
明显的逐客令。
“所谓相请不如偶遇,这茶虽一般,人却是好的。”
“偶遇?”白和冷笑,“如此三番五次,你不觉得这偶遇的次数巧合的有些过头了么?”
天色将暗未暗,廊檐下的灯笼零星的亮了起来,暮风吹起白和帷帽的帘纱,露出一双冰冷的眸,楚江搁下茶盏定定望着他,“不巧。”他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道,“我来寻你。”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裹着晚风吹进白和的耳中。白和愣了一下,透过帷帽的纱帘与他对视,片刻后讥讽一笑,“这三界寻我者属魔族最甚,多你一个不多。”
“他们寻你是想杀你,我不一样。”
迎着白和疑惑的目光,楚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是来帮你的。”
白和嘴角的讥讽更甚,起身欲走,“我竟不知我有何是需要一个仅几面之缘还带着目的人相帮的。”
楚江抚了抚压在桌上的袖袍,不疾不徐,“四世灯。”
已走出几步的白和果然顿住,长街灯笼起,他立在那里耳膜发懵,脚步有些迟疑的转了过来,声音有着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颤声,“你说……什么?”他疑心自己听错,“你……”
“你要找灯,我可以帮你。”
楚江端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遥遥相敬,“你找了这灯几百年,倒不如坐下来,聊一聊。”
白和没动,他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起楚江来。簪子还是那根墨玉簪,楚江低头倒茶,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怎么看也绝非普通人。他思忖须臾,这才重新落了座。
见其落座,楚江伸手给白和的杯子添了茶,始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壶里的茶叶顺着水流向杯中,很快沉向杯底。
白和看着那抹叶片,神思恍惚起来。原先也有这么个人,总喜欢给他倒一杯茶,与他讲些道理俗语,那时他只觉着无趣,整天想着如何杀他取了他的内丹让自己的修为更精进。
说来真是可笑,当初他一心想让他死,如今却费尽心机想换他生。
楚江的目光落在白和微微握紧的拳头上,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相对静坐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