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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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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更深露重,披件衣衫吧。”

    赵府中庭的杏树下,赵元通负手而立。一贯挺直的脊背,此时竟有些佝偻。

    赵和光瞧见,年过四十的人眼眶一热。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心绪渐渐平静后才走过去,将臂弯里的斗篷抖开,给赵元通披上。

    赵元通枯瘦的手扯了扯衣带,冲儿子勉强笑了下。

    “父亲,”赵和光哽咽了一下,“是孩儿无能。”

    他不惑之年,于仕途无所上进,也无甚能力撑起家族,才叫年迈的父亲至今为他们所虑。

    “非你之过。和光,为父,为父只是觉得对不住泓之啊!”赵元通尾音带着些颤抖,浑浊双眼中是盛不住的愧疚。

    在科举舞弊之事发生后,他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参与两位皇子的争斗,只做忠君爱国的纯臣,就能坚守初心。可当夺位之争动摇一国根本时,他不能再沉默。

    若同是贫苦出身的他不能为这些学子鸣冤,又有谁能站出来呢?

    没料想,裴泓之竟当庭站在了他一旁。好在,最后的结果不算太差。

    赵元通在官家授命裴泓之兼任吏部侍郎时,他挂着的心才落了一半。

    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余载,赵元通很清楚,要自保,唯有站得更高。可同样,高处不胜寒。

    可惜,他一口气松得太快。

    两日前,官家召他伴驾,谈起了史书。

    “廉颇老矣,尚能饭,然顷之三遗矢,爱卿以为何?”

    赵元通熟读史书,当即就要出言,可抬头见对上正德帝的眼神,他忽得就明白了。

    重点不是使者受贿,也不是郭开善妒,而是,廉颇老矣。

    正德帝走后,他独自在御花园站了许久。

    或是心有不甘,他连夜写了奏疏,欲上表陈情,隔日儿媳的一番话叫他彻底断了念想。

    “昨日赏花宴后,皇后娘娘留了儿媳单独说话。”

    赵和光的妻子性格内秀,一贯谨小慎微。昨日赏花宴回到家,她犹豫再三还是先同丈夫说了此事。

    “娘娘借花喻人,其意昭然若揭。父亲便是那枝头枯花,只有将其摘去,下头的花苞才有开放的机会。”

    赵家四世同堂,赵和光去年也做了祖父。赵家要想长久,非得赵元通知情识趣。

    “你莫要同父亲讲。”赵和光清楚父亲的志向。他虽不敏慧,亦有一份担当,不愿年迈的父亲为自己,为家族所拖累,步步顾虑。

    可他的妻子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赵元通。

    那日,赵元通在书房枯坐良久,最终将陈情书扔进了火盆。

    他以为官家只是不满他的忤逆,可当得知裴泓之被急召入宫后,他才明白逼他告老只是官家的目的之一。

    将裴泓之捧上高位,叫他以不满而立的年纪担任主考官,广受天下学子尊崇,此后一言一行皆不能出错,稍有纰漏便被拉下高台,被世人不齿。

    其背后,更深一层是裴泓之背后的鹿鸣书院。

    名声远胜国子监的鹿鸣书院,不仅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更是朝中近半官员的出身之所。

    大乾初初建制,官家需要鹿鸣书院,需要裴家人证明大乾的正统。可曾经的助力,如今已成了皇权的掣肘。

    裴泓之坚持深究科举之案、严查李家村灭族,叫官家越发坚定了摆脱这份牵扯的决心。

    赵元通长叹一声。

    他早该明白,君臣之道,犹如博弈,岂有相合。

    “如何?”

    无为跟着监视小馆的人到侍卫司衙门后才折返回来。才进了前院,就收到了管事的目光示意:主子心情不佳。

    无为迟疑着要不要进去,里头的裴泓之就出声把他叫了进去。

    “如主子所料,他们的确进了侍卫司。”

    顾昌明如今领着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候的职,将他手下的人都并入了其中。可他武德司出身,即便入了步兵司,做的可不单是巡查皇城的治安。

    裴泓之收了笔,江南世家四个字力透纸背,银钩铁画间满是寒意。

    “可有查出他们监视小馆的缘由?”

    无为摇头:“暂未,小人明日会继续追查。”

    裴泓之摆手示意他退下。

    目光落在书桌一角的竹筒杯上,他眼中情绪翻涌。

    在入宫前,他心中还笃信官家此番急召他是为先前的“约定”。

    一个只有他们君臣知道的约定。

    官家不顾国库空虚,执意要大办万寿节,裴泓之当时拿着账本面圣,希望能扭转圣意。

    “朕记得,爱卿曾上奏请肃清江南吏治,重量土地,再清人口。”

    这是三年前,裴泓之升任户部侍郎后的上表。

    官家从江南发家,根基在此。但尾大不掉,江南世族盘踞,吏治混乱,每年税收都有不少问题,已然成了烂疮,非清不可。

    然,官家以江南世家盘踞,根系复杂,若要清查恐引发动乱为由,按下了他的折子。后遣巡抚去江南一回,不轻不重罚了几人便罢了。

    官家再提起他三年前的折子,是要重提江南一道之事?

    “待万寿节后,你代朕往江南一行。”

    天子之言犹在耳边。

    裴泓之长吁了一口气,生生将自己气笑了。

    何须借科举之事绊住他,官家不提,难道他能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不成?

    将他捧到高处,摔下来的时候才会更痛吗?

    裴泓之抽出纸张,将其嵌在身后《寒山图》的画框中。

    他若就此怯弱,焉能对得起下山时受的那三鞭。

    “娘子,”孙婆婆收拾了灶头,待李玥妩盘完账后,走了过去,“今日……”

    对上李玥妩干净的眸子,孙婆婆到嘴边的话又止住了。

    “无事,我去歇着了。”

    孙婆婆心中轻叹。又何必叫娘子知晓,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李玥妩应了声,垂眸翻看着账本。

    有些事,她并非没有觉察,只是太过诧异,故而不曾深想。

    合上账本,将柜面上的摆件归位,李玥妩正欲回后院,又停下了脚步。

    略作犹豫,她还是转身到了门边。

    “你……”

    裴泓之过来时,并不打算进去。瞧着门板紧闭,他也算不上失望。只是没忍住还是下了马车。

    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也唯有此处能叫他安定。

    可当李玥妩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生出了细密的欢喜。

    从未有过、与旁的体会截然不同的欢喜。

    出口的话,也带着沉甸甸温柔情谊。

    “惊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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