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不是问出来的
一个病人,全身上下除了进行性加重的顽固性呃逆外再没有其他症状,首先怀疑的就是胃肠道的反射性反应。
因为紧贴着膈肌下方的就是消化道,比起反应敏锐的心肺,它们有时候会显得非常迟钝。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医生都会常规使用抑酸剂,做诊断性抗胃酸治疗。
而当抑酸剂治疗无效,那就会继续考虑是精神源性,当初第一人民医院就是这么判断的。最后给了劳拉西泮和氯丙嗪,但收效甚微。从他现在的聊天状态来看,没发现有感知觉障碍、没有思维跳脱和奔逸、更没有情绪上的变化。
既没器质性疾病带来的症状,又没有精神科的症状,但顽固性呃逆却在不断加重,从一开始半分钟一次提速到了不足十秒就要嗝一次。祁镜有理由相信,老头在隐瞒自己的病情。
当然这种隐瞒有可能是主动也有可能是被动,具体是哪一种他没兴趣,祁镜在意的只有深藏起来的那个症状。
现在普通的x光和ct检查都没看出问题,又拒绝mri,想找到病因只能靠问诊。要是问诊都没结果,那祁镜就只能给他再来一套全身体检了。
要找漏洞,那就得从最普通的聊天开始,在闲聊中穿插问题。
祁镜冷不丁提了一句,让胡东升听着有些奇怪。不过老头这些天早就习惯了这种闲聊,笑着说道:“平时嘛就在家里养养花草,溜溜鸟。”
胡东升早就把思路调节到了最敏锐的状态,只是一句话就让他发散出了许多可怀疑的分支细节。
有花草就需要用到肥料、驱虫剂、平时还会遇到一些虫子。肥料驱虫剂会引起中毒,虫子则会携带许多微生物。遛鸟的话就更好理解了,在祁镜身边待了那么久,接触的疑难杂症里就有非常重要的一项,人畜共患病。
中毒实在看不出来,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感染。
但是刚选准了思维岔路,准备往前走的时候,他忽然收住了腿脚又退了回来。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选择,发现自己实在欠考虑。老头自始至终都没发烧,血报告也是一切正常,没有其他症状,怎么看都不像感染。
祁镜似乎早就想到了这点,话在他这儿没做停顿,马上又聊到了下个话题:“老爷子你肯定有很多朋友吧。”
“有啊,一大早吃上早点,去呃,去花园溜一圈,下盘棋聊聊天。”老头笑得非常开心,“这感觉,呃,这感觉就是舒服。”
胡东升站在一边,反复思考这句话的用意,最后发现这只是两个问题中的润滑剂罢了。
因为紧接着祁镜就回到了刚才提问的态度:“老爷子平时就没个感冒头疼脑热之类的吗?”
“那怎么可能,感冒肯定会有。”老头笑着说道,“有时候不注意保暖,早上吹了冷风,第二天就不行了。不过感冒又不严重,歇两天就好。”
祁镜似乎获得了不少情报,看着他连连点头,可一旁的胡东升却听了个寂寞。
感冒和呃逆有什么关系?真要是关心他平时的身体状况,那也得问胃肠道才更贴合这个症状才对吧。就算真要问感冒,为什么又不往深处问,各类症状一个都不提,仅仅是随口提了一句感冒就草草收场,转而又过渡到了闲聊模式。
胡东升现在也没法问,只能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祁镜笑着说道:“你身边那么多朋友,我想老爷子你的身体应该是最好的吧。没三高,腿脚也够灵便,天天还能带着俩鸟笼骑车好几公里去公园。”
“哈哈哈,是啊是啊呃”老大爷仰起脖子笑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笑得大声了些,也许是嘴张的比较大,一个远比之前更响的嗝声从他喉咙里蹦了出来。老头连忙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呵呵,不好意思。”
突然出现的巨大响声带起了一阵欢笑,接着便是周围人的各种调侃:
“老张身上真的样样都好,就这打嗝太夸张了,有时候睡着了都会忍不住打两下。”
“我是真是羡慕老张的身体,哪像我,天天扎针,天天要吃一大把药。”
“你按时吃药就行了,哪儿有你说的那么痛苦。”
“医生啊,老张他不停打嗝到底是为什么,病因找到了吗?天天看他这样,我都快要被带过去跟着一起打了。”
“哈哈哈~”
祁镜见了身边那些病人和家属,笑了笑解释道:“大家和老张可真够熟络的,我们这还在查,就快有眉目了。”
“医生,其实不用那么费心。”老张似乎非常喜欢这种被人簇拥赞赏的感觉,拿手拍拍胸口,说道:“我看自己也没什么病,呃,把之前给我用的那个什么药开了,让我出院吧。”
“那个药可不乱开,你的情况还是得医生来用才行。”祁镜笑着回绝了他的要求。
“这样啊”老张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个回答了,心里有些不高兴,一咬牙说道,“那就直接开我出院,这些天打嗝我也习惯得差不多了,反正你们也查不出问题。”
他越是这么说,祁镜就越觉得可疑,也越不肯轻易罢休,继续死捏着嘴里的问题问道:
“唉,普通人上了岁数身体各处的零件就开始一个个出问题,有些问题也没太严重,就是稍微有些不舒服而已。老爷子,你身上就没这种情况?”
老张摇摇头:“没有。”
“真没有啊?”祁镜叹了口气,“让我一个个去猜实在太累,你能不能再好好想想,大家都落得轻松。”
“想想?有什么好想的。”老张皱起了眉头,“医生,不用想,没有就是没有。”
祁镜做了一晚的夜班,大半夜连着抬了好几位超重的老人,是真的累了。现在再去和一位老年病人绕身上的症状,实在是件麻烦事儿。可他又不可能全权交给胡东升来做,以老头现在表现出来的样子,普通问诊肯定没用,还是得自己来。
幸好之前收集了不少信息,接下去也会轻松些。
以前祁镜会时不时遇到些不肯承认自己症状的病人,原因各异,但对医生来说其实都一样,就两个字,麻烦。
所以后来他去学过一些反制的办法,对于这种病人还有点效果。
既然老张自己不肯承认,那他就一改之前的询问模式,把提问全换成了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陈述句,逼着他承认。
边说着那些词汇,他还用上了手指指定身上的区域,以加深对方的印象:
“从解剖学来看,人体部位非常多,但分散到症状上无非那么几个。最常见的就是胸口、两肺、肚子、小腹、两肋、两侧肩膀、脖子、脑袋、腰背、手臂、膝盖”
突如其来的节奏变换,让胡东升一个激灵。
他从没见过这种问诊,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根本就不能算问诊。说白了,就是把人身体上的主要部位复述一遍而已,本科时的诊断可不是这么教的。他还在想接下去会说到哪个地方,没想祁镜突然收声,并且马上锁定了第一个部位:“是手臂?”
老张被突如其来的停顿和提问吓了一跳,人直直地坐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祁镜见状点点头:“看来是手臂,左手?右手?是右手。那问题出在手臂的哪儿呢?前臂?上臂?肘关节?手腕?手指?手掌”
他的两眼只看着老张的脸部,左手手指不停在自己整条右手臂上来回游走,最后停在了最远的末端:“哦,是手指?”
祁镜越来越接近目标,老张也越发紧张起来,根本不知道这位医生是怎么看出问题所在的。而周围的那些病人和家属也都察觉出了些不对味,纷纷不做声,权当看戏了。
“医生,我,呃,我真的没病,你就别猜了,像审犯人一样怪吓人的。”
老头又忍不住嗝了一声,但语气要比刚才弱了许多:“就给我开点药让我回去吧,肯定没事儿的。”
一连要了两次出院,以祁镜的脾气早就没了耐心,要是换其他时候,说不定已经给老张签字了。可现在他被那个症状吊足了胃口,不管是为了病人还是为了自己,都不可能轻易放手,怎么也得问个清楚才行。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回家洗澡睡觉,根本不管老头的意愿,进一步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一个手上五根手指,是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是拇指和食指。手指上的症状无非那几种,疼痛、肿胀、发麻、僵硬、抽搐、关节酸是抽搐,肌肉抽搐。”
老张就觉得自己身上全是透明的,被人看了个通透。
心底的那个小秘密就像长出了心智一样,不停要往外奔,越来越藏不住了。
祁镜早已是条闻着血腥味的饿狼,绝不会错过这种短暂的机会:“抽搐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月之前?半个月?一星期?一星期!”
“发生的频率怎么样?偶然一次?三天一次?一天一次?一天三次?看来频率不低,而且和打嗝加重有一定关系吧。”
他终于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松了口气。
“告诉王主任,病人一星期前出现右手食指肌肉抽搐,频率随着呃逆的加重而增多,可以怀疑有正相关性。”祁镜看向胡东升,捏了捏自己的额头,“我累了,先回去睡觉,接下去你们来吧。”
五分钟后胡东升回到了诊疗室。
纪清准备下班,夏薇正坐在一旁和王廷说着几个重病人的情况,见他进门后连忙笑着问道:“怎么,那么快就放弃了?”
胡东升苦笑了两声:“额,我是快放弃了。”
“我就说这病人没症状吧,问了也是白问。”夏薇表情有些微妙,似乎早就察觉到了老张的难言之隐,“我估计还是为了钱,就他儿子那样,谁还敢住院你怎么了?”
“我拿检查单。”
只见胡东升并没有坐下,而是跑去了桌边,从一叠单据里抽出了一张x光,说道:“祁哥让我们做个颈椎侧位片看看,同时找骨科会诊。”
“不是没症状嘛。”
“有,有症状,一星期前病人出现过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肌肉抽搐。”胡东升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说道,“现在抽搐的几率越来越频繁,祁哥觉得和他的呃逆有关。”
一般肌肉抽搐的原因不多,大致归类一下就是缺钙、疲劳过度和颈椎。
老张血钙正常,疲劳更是无从谈起,唯一剩下的就是颈椎。而顽固性呃逆的反射弧需要经过c3c5的脊髓,加上手指抽搐基本可以锁定在c3c4的高颈髓段。
之前刚入院的时候也做过胸片,不过因为有纵隔的影响,脊柱拍不清楚。而之后的ct其实也没看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王廷又拿出病人的胸腔ct插进读片器,同时从病人的病历册里拿出了检查报告细看了起来:“ct看不见,病人经济实力有限,确实得做个侧位x光片排除下才行。”
“嗯,祁哥他说拍完x光要是还找不到问题,就只能上mri了。”
“嗯。”
王廷也同意这种做法,不过一旁的夏薇,脑子似乎仍卡在问诊上过不去。
“等等!”
看着胡东升已经写起了x光检查单,甚至明确标注了检查颈段范围,夏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刚入院我就做了整个呃逆反射弧的问诊,特地问过有没有手指发麻抽搐的情况。可是这老头说从来没有过,怎么现在又有了?”
“病人自己承认的。”
胡东升写完了报告单,把它送到了王廷面前。王廷扫了眼便盖上自己的工章,转手到了实习生面前:“送过去吧,让他付了钱去查一下。”
夏薇很相信自己的问诊能力,重新回想了一遍,依然觉得奇怪,“我也没漏什么啊,该问的都问了,他是怎么问的?”
“问”
胡东升现在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祁镜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说他根本不是问出来的,你们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