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血药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李辰、周平二人连日辛苦,歇息去了。
武四为蹲在院子中的火炉旁,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咕嘟滚泡的汤药。
诸良恩在一旁拿着个捣药的瓯,里面却是一把精米,他正用力地将米捣成粉末。
武四为看见他捣的费力,道:“良恩兄弟,你来煎药,我来舂米。”
诸良恩抹了把汗,将瓯递给武四为,道:“辛苦武大哥了。”
诸良恩看着汤药,又抬头看了看时辰,觉得差不多了,取出伏龙肝,用力掰了一块下来,边用手指捻成粉末,边撒进药锅中。
又熬过了一会儿,诸良恩扬起袖子,露出右臂上的袖箭,咬了咬牙,将左手指尖在箭锋上一划,捏着手指将五六滴血点进了药里。
武四为在一旁看见,惊呼一声,道:“良恩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诸良恩捏着手指,舒了口气,道:“不妨事,加些药力。”
武四为叹了口气,道:“你如此诚意,广实大哥必有天佑,一定能转危为安——你快去包扎一下。”
诸良恩刚才一口气提着,尚不觉得如何,此时心力一泄,顿时感觉到十指连心的威力,疼的龇牙咧嘴,连忙一手按着伤口,一面从行李中拿出绑伤的布条,将手指紧紧扎住。
武四为看他弄好,想聊些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边舂米边道:“你那个袖箭,看起来不错。”
诸良恩看看袖箭,一只箭尖上还残留着血迹,他随手抹了抹,道:“是我朋友送的。”
武四为笑道:“莫非当日庆光寺门前与你一起的那个少年英雄?”
诸良恩也笑了,道:“不错,他叫肖禾。”
武四为道:“这名字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那小子真是好功夫,我从来没吃过那样的亏,亏的灰头土脸落荒而逃,这从来也不是咱的风格。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天别说我们三四个人,我那些弟兄们全来了,也不是对手。”
诸良恩道:“肖公子可是闻名高阳县,武艺高强,又闲不住,常常四处惹是生非,偏好在街上寻些地痞……”诸良恩把“流氓”两个字咽了回去:“前些日子从军去了。”
武四为觉察到他失言,并不在意,道:“倒的确是从军的好苗子。平心而论,那日早上在县府门口,我见你只一人,所以才敢挑衅。倘若遇见的是那小子,或者是那小子也跟着你,没有二话,我早跑了。”
诸良恩不由莞尔一笑:“都是缘分。”
武四为道:“可不是么。不过话说回来,良恩兄弟,我佩服你。以前我从来瞧不上你们这些读书人,觉得你们既无用处,又诡计多端。我哪怕被肖禾那样的高手揍了,也是技不如人,真诚敬佩。不过从咱们一路西来,眼看良恩兄弟你虽涉世不深,却意志坚韧,格局宏阔,我也打心底佩服你。”
诸良恩苦笑摇头:“我有什么好佩服,人之常情罢了。”
聊了几句,诸良恩眼见火候差不多,滤除药渣,将药汤倒入碗里放凉。
这边武四为也将米粒捣碎成齑粉,诸良恩换了锅加水,将米粉倒入锅中,佐了几颗红枣慢慢熬煮。
二人端着晾到只留余温的药进了屋。诸广实气息奄奄,诸良恩起先抱了希望,喂了两勺,都吞不下。
只好强喂,武四为半扶着诸广实,捏开他的嘴,诸良恩一点点地喂,虽然也流失不少,好歹喂进去一些。
喂了药,武四为到外面买了些酒肉菜食回来。诸良恩无心饮食,随意吃了几口菜,又慢慢搅动着熬煮的米汤。
武四为劝他宽心,诸良恩只知道木讷地点头,一句也听不进去。
间隔了大半个时辰,诸良恩又盛了一碗熬好的米汤。如法炮制,喂诸广实吃了下去。
时辰不早,良恩叫武四为早些休息,自己就在父亲床前陪侍。
夜里诸广实又不时发热,诸良恩拿了几块布,轮流沁了冷水给他擦拭额头脖颈。
次日,诸良恩早早起来,先给诸广实诊了脉,发现与昨日脉象并无二致,反倒心神略定——起码说明他的药并无害处。
诸良恩摒弃杂念,再接再厉,接着煎药熬粥,如同昨日一般操持。这一天又喂了三次米汤,早晚喂服两次药。
又一天,诸良恩再次把脉,明显察觉诸广实的脉象有了些气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觉得脸色也不像前两日那般黑气弥漫。
如此五日,诸广实有了肉眼可见的改观,脉搏气力更强,手指不时动弹,眼皮也时常跳动。嘴唇翕动,似有话而无力吐出。喂汤唯药也可以慢慢吞咽。
更好的迹象是,他的高热频次大为减少,且又恢复了排便——虽依然一切在床上,也不成形,总归说明身体在逐渐正常运行。诸良恩的左手已经扎了许多口子,整个手被武四为拿布缠着,汤药里也停止了放血。
武四为与李、周二人轮换着帮助诸良恩照护,眼看诸广实渐有起色,直呼谢天谢地。
医馆的医者也来看了几次,诊了脉,不由对良恩刮目相看。也不再多言。
直到旬日后,诸良恩眼看父亲脉象气力恢复不少,又叫武四为按照医者以前的方子取药,医者好奇,亲自送来药。
见诸良恩一齐下了三服的剂量,又惊又恐,但鉴于前情,克制道:“沉疴猛药,你这样他能受得了吗?”
诸良恩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煎好了药,诸良恩端到诸广实跟前,道:“爹,吃药了,这服药可能有些难受,您忍耐着点。”
诸广实眼皮动了动,手指在床边点了点。诸良恩手抖得厉害,喂了几勺洒了大半。医者看不过去,道:“我来吧。”
喂完了药,诸良恩将诸广实调整成侧卧,抚着他的背按摩。医者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出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回来时身上背着药匣,诸良恩眼前一亮,道:“前辈可针灸?”
医者道:“这不是行医的基本功么,你不会?”
诸良恩摇摇头,道:“我只是粗通医术,并未修习深研。”
医者道:“凭你这几日功夫,就够老夫敬佩。你有天赋,莫要暴殄天物。”
诸良恩道:“前辈谬赞了。常言道,关心则乱,您是一心求稳,我是救父心切。心力不同,药力自然有异。最终还是得用您的方子底定乾坤。”
医者摇头:“你话是好话,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那种医法,无可挽回的。论医道,我不如你。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老夫要用针了。”
诸良恩将诸广实上身的衣服褪下。医者取出银针,坐在床沿上开始往诸广实身上行针,足足扎了七八支。
诸良恩去屋外取个盆回来,医者已开始将针一一捻退出来。到了最后,只剩扎在胸口当中的一支,他望了一眼诸良恩,良恩对他点点头,医者慢慢将最后一支针捻出。
蓦然间,只见诸广实身子抖动起来,不住地干呕,似有咳而不出。
医者将他的头往床边挪一些,又在背后轻拍。
诸广实抖动地愈发厉害,猛然间一口秽物喷出。
诸良恩早已将盆接住。
诸广实这时像是刚刚开通的毛渠,源源不断地流淌汁液,先是混杂着汤药水的黑血块,继而是黑色,最后成了鲜血,方才渐渐止住。
吐到最后,诸广实先是发出一声气通力足的“哦呼——”的长吟,紧接着顾不得吐得涕泪俱下,睁眼无神地望着虚空,口中喃喃道:“良恩,我的孩儿……”
诸良恩泪如雨下,扑倒在诸广实身上,道:“爹,我在这里。”
诸广实渐渐回过神来,转眼望着诸良恩,费力地伸手摸摸他的脸,道:“好孩子,不哭,别哭,爹没事,没事。”
诸良恩一腔夹杂着喜悦、悲伤、担忧、烦躁种种情绪,终于都从一声哭泣中发泄出来,半晌方才冷静下来,道:“爹,你身子虚弱,还得好好歇息调养,不要心急。”
诸广实微弱地点点头。
武四为打来清水,诸良恩给父亲擦洗一番,又喂了一小碗蔬菜粥——这次是实打实的米粥,而不是米汤了。
待诸广实又沉沉睡去,诸良恩觉得屋里沉闷,走到院中,已近黄昏。
诸良恩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只觉数日以来的积郁化作一缕清风,在体内畅快游弋,忽而冲上头顶。
诸良恩顿觉眼前金光灿烂,紧接着头晕目眩,从台阶上栽倒下来。
正在一旁喂马聊天的李辰、周平和武四为惊呼一声,连忙过来看他,却见他已昏睡过去。
诸良恩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后。
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连一丝梦也没有,将这些日子紧绷的肌肉也睡得绵软无力。这一觉竟让他睡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武四为早买来些酒肉面饼,见他醒来,忙热给他吃。诸良恩也觉饿得厉害,边囫囵吃起来,边问:“我爹怎么样?”
武四为道:“早上醒来,吃了些粥,服了一副药,精神也好了一些。中午我按照医馆的吩咐,给他弄了一些肉羹,不过没有多吃,仍吃了些粥。中途问你去哪里,我怕他担心,没有说你昏倒的事情,只说你出去买菜。”
良恩感动道:“武大哥,谢谢你。”
武四为又关切道:“你忽然昏倒,倒吓我们一跳,不过那医者来看了,说你只是消耗过甚,多加歇息即可。你觉得怎么样?”
诸良恩笑道:“我没事。再说这是喜病,最是愉悦身心了。”
匆匆吃完饭,诸良恩又去给诸广实诊了脉。诸广实脸色仍然萎靡,不过已褪去了日前的黯黑,变得有些苍白。脉搏虽仍虚浮,倒是比较平顺。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李辰、周平二人从外面进来,见到良恩把脉,问道:“良恩,广实如何?”
诸良恩起身道:“已有些好转,没有大碍了。”
李、周二人道:“总算是虚惊一场,这些日子沉甸甸的,现在一下子觉得气血都要通畅许多。”
诸良恩笑望着二人,忽然敛了笑容,对着二人深深一躬,道:“二位叔叔,连日来劳烦您们照看我爹,又千里传信,救我爹于危亡之间。大恩大德,我无以言谢,唯永世不忘。若有用我处,尽管吩咐,我纵粉身碎骨,也要报恩。”
李、周二人连忙扶起他,道:“你这话说的太重了。这些原本是人之常情,你爹又是我们的老大哥。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你千万不要再将什么大恩大德的话拿来说了。”
诸良恩不再多言,转了话题,道:“对了,这些日子心无旁骛,顾不得问,怎么不见你们押送的犯人?”
李辰道:“县府帮忙收押到监牢了。正好,我们准备去看看他,顺便也给县里禀告一下广实的病情。这水东县的县令和众官吏很是淳朴厚道,初来时给了我们许多帮助。广实病好,我们也应当去道声谢,叫他们安心。”
诸良恩道:“我随二位叔叔一起去吧。”
李辰道:“你去不去倒不打紧。还是留下照看你爹。等你爹好了,得你爹亲自去县府回个话,那才周全。”
诸良恩觉得有理,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我想也应该给高阳县去个信,通秉一下情况。”
李、周二人点头应允,道:“应当如此。对了,要捎带给你娘送个信么?”
诸良恩略一思忖,道:“我娘原本不知情,现在既然我爹无恙,知道也无妨。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传信给她,将信捎给肖掌院。”
李、周二人道:“好,交给我们。那我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