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千里救父
谁肯去做呢?谁又能去做呢?又如何做得成呢?
诸良恩被那人这样一句反问,一时无言以对。
围观的人中有人道:“这小兄弟怕是涉世不深。我看这青莲道人虽言辞夸张,却也不失实情,那许多名目,咱们虽未全然听说,却也多少遭受过三两件。指望官府自己清理,恐怕无异于与虎谋皮。”
其他人都附和称是,又将良恩当作官府中人,不时指斥。
诸良恩哪里吃过这种亏,不由恨他们愚昧,径自走了。
可心下却依然难以平静,陈国这方天下,老百姓的日子果真如此不堪吗?自己从小生活的高阳县隶属国府辖区,从未听闻这许多怪异名目。
他忽然又想起武四为,打着县府名义在庆光寺集市上明目张胆地征收抢掠。彼时他不曾多想,只以为是武四为凶恶欺人。
倘若果真是举国郡县皆如此,又多许多名目,那老百姓的日子,该如何过得下去?
诸良恩自己胡思乱想着,也不肯再于其他人多费口舌。
青莲道传教之人第三天在永川郡下了船,要南行入安仁郡。不过前日虽遭了指斥,这两日倒也没有人闲来无事找诸良恩的茬。
反倒是有几个商人以为他是官府中人,与他亲近,想攀他的交情。
后来听到他说只是陈安下属县里的书院书生,也便失去了兴趣,于是互不干扰相安无事。
又两日后的中午,船行到了永丰郡与三源郡的交界之地。
前方河岸骤然升高,无法行船,因此此处也是船路终点。
诸良恩上了岸,取出舆图查看,此去距离三源郡水东县还有一百五十里路,多山岭河谷,图示路线有一条官道。
诸良恩失去了马,有些懊恼,正在自我劝慰,准备咬牙步行,顺路寻个集市买马。忽然听见身后武四为叫唤他的名字。
武四为牵着两匹马,满脸喜悦,写着不出所料的表情。诸良恩看不出他的喜悦,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信送到了吗?”
武四为得意道:“五日前便送到了。”
诸良恩急切道:“见到我父亲了吗?他怎么样?”
武四为脸上的喜悦还未消退,忧虑又浮现上来,道:“病得很重,不过有一丝好转的迹象。”
诸良恩不说话,直直看着他,武四为劝他不要心急,将一匹马交到他手里,道:“前路还长,路上说。”
两人翻身上马,缓辔并行,武四为接着道:“我从陆路走,还算顺利。有官道,平坦顺畅的地方的确平坦,险峻崎岖的地方也的确险峻,好在难行的路段不多,只要小心谨慎,费些时间,也无大碍。相对平坦处我便策马赶路。只是毕竟一路爬坡过坎,速度不比平地。每日大约行一百里到一百五十里。”
“五天前,我到了水东县,没有去驿站,而是直奔水东县衙。我想李、周二位衙差总不至于那么笨,非要等信到了才往县府求助。等我到了水东县府,他们果然已经来过,县府还算通情达理,将他们安置在县府旁边的一个大医馆,着人照料。我将高阳县的信函交给门役转呈,自己直接先去医馆看望广实大哥。”
说到这里,武四为轻轻叹了口气,诸良恩顿时紧张起来:“怎么样?”
武四为道:“广实大哥虚弱无力,躺卧在床上已经月余,之前还能下地走动,现在连下地都不能了。听医者和李、周二位说,他时而高烧,意识也不甚清醒。医者说,他这是虚火攻心,又兼水土不服,用了药,却不见效。眼下虽倒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可长久以往……”
武四为顿住不再往下说,诸良恩也默然垂泪。半晌,诸良恩道:“你不是说有好转的迹象吗?”
武四为又有些振作,道:“是这样,你给我的那土块,什么肝来着,我交给了医者,服了两次。医者说脉象似乎好转了些……我也不大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起色。那两日我替了李、周二位守在广实大哥身旁,期间李、周二位来看望时,我无意间说起你正在来的路上,不料广实大哥竟有了些许反应,喘着气,嘴里嘶嘶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医者说这是好的迹象。后来我在他身边,就一直给他念你的名字,说你的事情,好像他还是有一点点意识的。”
武四为歇了口气,继续说:“我料想你骑术不精,多半乘舟西来。两日前,我估摸着你快要到了,就顺口问了一下码头位置——其实早应该问,到了以后一时慌乱便忘记了——方才得知码头距水东县竟然还有一百多里地。我想,你若乘舟的话一定将马匹卖了,上了岸又要费时费力赶路寻马,因此便到码头来接你,又在顺路的驿站租了马。我也是昨晚才赶到这里。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你便到了。”
诸良恩说声:“谢谢你,武大哥。”
二人闷着头不再说话,策马赶路。只是虽然武四为说官道没有想象中的难走,却仍略显狭隘,速度跑不起来。在一些狭险路段,对于诸良恩又是极大的挑战。
往往是武四为牵着两匹马走在前面,诸良恩跟在后面走,仍不时吓出一身冷汗。
第二日下午,二人终于临近水东县城,官道渐渐平缓,二人一路策马奔腾,不多时进了县城,很快来到医馆。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诸良恩看到诸广实的第一眼,仍然忍不住泪如雨下。原先的诸广实身材粗壮,黑光灿灿,此时倒卧在床上,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气息微弱,头发也白了许多。
屋子里散发着排便后清洗不尽的臭味,混杂着浓重的药材味道。
李辰、周平望见诸良恩到了,都赶紧让开了位置,诸良恩顾不得向二人行礼问好,一头扑在床边,握着诸广实的手哭道:“爹,孩儿不孝,孩儿看您来了。”
半晌,诸广实的眼皮似乎跳了跳,手上指头也不时一动。武四为连忙叫来医者,将良恩让开,让医者诊脉。
诸良恩这时才注意到李辰、周平二人,慌忙行礼道:“李叔叔,周叔叔,辛苦您二位了。”
李、周二人扶起他,道:“不妨事,你来就好了。广实大哥心里有个挂念,好的也快了。”
诸良恩勉强应着,紧张地盯着诊脉的医者。不多时,医者收了势,轻叹口气,摇了摇头,道:“继续静养。”说完冲李、周二人挥挥手,出了门。
诸良恩跟着李辰、周平来到门外,抢先开口道:“老伯,我是我爹的儿子……那病人的儿子。我爹怎么样?”
医者有些惊诧,道:“从陈安赶来的?”
诸良恩连连点头,只望着他不说话。医者道:“虚火攻心,气力耗尽,回天乏力。静静养着,或许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以后,只能看天意了。”
诸良恩泪流不止,道:“我爹身强体壮,走南闯北,从无病状。这次不也是水土不服么?我带来的伏龙肝,听说效用甚好,您再给看看。”
医者道:“伏龙肝是温补之药,他体内有邪热,岂能乱用药?你莫要病急乱投医。”
诸良恩道:“那或许有他方可医,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医者摆摆手,道:“与钱无关。你……你多陪陪他吧。”
说着不再理会众人,叹了口气,扬长去了。
诸良恩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发愣。半晌回过神来,咬了咬牙,径自进了屋子。
在诸广实身旁坐下,诸良恩将他的手放平,随后深深呼吸几口,将澎湃躁动的心平静下来,伸手为他把脉,发觉脉象凝塞,脉大而空,不着劲力。
过了一会儿,又站起身伏在他身上,把住另一只手的脉搏,同时道:“武大哥,劳烦您将我爹近日所服药方取来。”
武四为答应一声,匆匆去了,不多时取回一张抄好的方子。诸良恩恰好诊完了脉,顺势接过方子查看,多是些清热祛邪化湿的药。
诸良恩问道:“李叔叔,周叔叔,我爹生病以后症状如何?”
李辰道:“起初与寻常寒热症状差不多,开始只觉得乏力酸软,继而开始高烧,上吐下泻,我们几人都是此症,请了郎中诊治,说是水土不服,虚火攻心。开了药,我们都好了,只广实一直未好转,反倒愈发重了。”
诸良恩又道:“吃了药以后呢?”
李辰道:“也没什么改观,仍是发烧,上吐下泻……当然,那是开始,后来都没有力气吐,连排泄也在床上。”
诸良恩又问:“几日未进食了?”
李辰摸着头想了想,道:“大约四五日,以前勉强还喂些粥食下去,后来连嘴也张不开,喂进去又容易呛着,我们也不敢喂。不过还是医馆的刚才那位医者有心,每日强行也要喂几口。”
诸良恩点点头,想了想,取了纸笔,刷刷写了一张方子,交给武四为,道:“武大哥,劳烦您去前面门店按照这个方子抓几服药。”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武四为将药取了来,对着诸良恩往身后呶呶嘴,就看见那医者跟了进来,面沉似水,道:“这药是谁让抓的?要给谁用?”
诸良恩道:“老伯,是我开的方子。”
医者指着床上的诸广实怒道:“你给他吃?你想让你爹死吗?”
诸良恩听医者怒不择言,心中也动了气,道:“我自有我的考虑,用不着老伯操心。”
医者暴跳如雷,道:“胡闹,他体内有邪热,你还给他用这些温阳甚至是大阳大补之物,不是害人是什么?他到底是不是你亲爹呀。”
诸良恩道:“有邪热不假,可他已经被掏空了身子。再这样下去……老伯,我不与您争理,但我偏要一试。”
医者冷冷道:“既然如此,那请你们搬出去。别在我的医馆里治死了人,坏我名声。”
诸良恩勃然大怒,指着医者鼻子道:“你说什么?”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像是随时准备给他一击。
武四为连忙喝道:“住手!”随后和李、周二人将诸良恩拉开,又回身道:“老爷子,您这说话忒难听。他是病患的儿子,纵然病急乱投医,还能害他爹不成?您医者父母心,怎么能说出这样齿冷的话?”
医者固执道:“正因为我是医者,我不能让他乱来。”
诸良恩被拉在一旁,冲动之气渐渐消了,看到医者仍是这样态度,回身却一扑身跪在老人脚边,道:“老伯,我求求你,让我一试。我发誓,倘若我爹真的天命无救,他死之前我们一定离开,决不玷污了您的名声。”说完磕头如捣蒜,倒把医者吓了一跳,慌忙叫:“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看什么,快扶他起来。”
李、周二人赶紧护住良恩,不让他继续磕头,又将他强行从地上搀扶起来。医者看着这情景,叹了口气,摇着头去了。
诸良恩对着他的背影拱了拱手,口中道:“武大哥,生火。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