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传道者
酒足饭饱,醉意微醺。武四为叫来驿卒,让烧了两大桶热水,和诸良恩一人一桶,痛痛快快跑了小半个时辰,觉得乏意略消,这才各自睡了。
诸良恩躺在床上,虽然歇息了一阵,又泡了热水澡,紧绷而无力的肌肉渐渐恢复了些精神,可大腿内侧的火灼感觉更加刺心,觉得毫无困意——事实上,这只是他的错觉。
就在他默默盘算着后面的路程如何赶进时,清明抖擞的灵魂冷不丁蓦然一坠,霎时间陷入无知无觉的虚空中。
在那里,他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呻吟,看见母亲莫名垂泪,看见肖禾骑着马拎着刀砍人,看见自己策马狂奔,想要从两峰之间飞跃而过,却蓦然堕入无底悬崖,他惊怕地大喊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呼——”诸良恩惊坐而起,浑身被汗水浸透了。武四为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正不停摇晃。看到他醒来,笑道:“做噩梦了?”
诸良恩点点头,看到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喃喃道:“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武四为道:“不妨事,你太累了,很正常。”
诸良恩迅速起床,双股间的痛感已经减弱许多,但肌肉的酸痛余威仍存。
他走到院中洗漱,天气已热起来,索性拎了凉水简单冲了个澡。
武四为吩咐驿卒热了两张饼,两人就着热水吃。
诸良恩边吃边说:“老武……哥,吃完饭后,你便先行赶路。你带着我,咱们终究快不起来。”
武四为点头道:“行,不过你骑术不精,路上切莫心急赶路,安全为重。我在前面,也好为你探路。你到驿站歇息时留心消息。”
两人很快吃完,武四为牵来了马,又不厌其烦地叮嘱诸良恩稳妥赶路。
诸良恩拿出伏龙肝交给武四为,道:“你去了交给大夫,看有没有用。”
武四为笑道:“明明有药,偏偏信这些土方子。越是念书人越迷信。”
诸良恩郑重道:“这也是药,又是乡土,总有调理之功,没有坏处。”
随后两人分别,武四为翻身上马,吆喝一声,余音未落人已在百步之外。
诸良恩望尘莫及,骑着马按照自己的节奏。
此后一路无话,两日后,诸良恩进入了广原郡地界,又三日后,到了清水河畔,转而南下。
根据武四为留下的消息分析,他单人匹马的确快了许多,大约一天能跑两百里。
诸良恩虽然经过几日锤炼,骑马渐渐轻熟,可身体终归弱了些,驯马的技艺也逊色太多——有时候还得看马的脸色——不过近几日勉强能够日行至少百里。
五日后,诸良恩终于到了陆川郡的南水河畔。
在临近南水河的驿站里,武四为留下消息,说自己思忖再三,对自己的骑术颇有信心,决意走陆路。倘若前路不通,他便将马寄存,转而乘舟,决不致耽误。
他建议良恩自陆川郡即弃马乘舟,莫要冲动冒进。
夜里,诸良恩对着抄来的舆图和路线信息反复对比研究,又请来驿卒打听水陆通行情况,只是驿卒都是本地人,没有出过远门,并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诸良恩琢磨良久,无甚进展。自上游三源郡往下,无论人货皆乘舟,快捷方便,日行快者可达三百里,慢者也能行各二百余里。
而自下游陆川郡往三源郡,往往商旅多乘船,便于运送货物;而行人多陆行,只因上行船贵,又多是穷苦人家,买不起驴马牲口,往往步行,图个俭省。
诸良恩见父心切,倒不吝啬钱财,可又忍不了乘舟缓行。
思虑无果,诸良恩颇为郁闷,屋里闷热,提了风灯到屋外乘凉,要了壶酒独饮。吹着凉风喝着酒,诸良恩心绪略感平息。
忽然心念一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没能抓住那灵感,不由恨地抽自己嘴巴。桌上的舆图笔记又一时没压住,被风吹落到地上。诸良恩弯腰去捡,那舆图像与他作对,乘风而逃。
诸良恩正要去追,猛然间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风!是风!!
此时天已入夏,东南风起,此去一路往西,虽是逆流,却是顺风。速度一定较寻常快许多。
诸良恩本想叫驿卒来问,转念一想,他们若知道早说了,恐怕问不出什么结果。于是早早歇息,计划明日一早直奔河边码头。
驿站距离码头约莫六十余里,诸良恩天亮动身,不消两个时辰便到了。
他寻了几个船家问话,几乎众口一词地证实了诸良恩的猜测。
更令诸良恩惊喜的是,大船帆大力强,途中每日歇停四次,日行少则一百五十里,多则两百里;小船随叫随停,日行八十里到百里不等。
诸良恩决意乘大船,本计划将马安顿变卖。
恰好船家听见,便商议让诸良恩用马抵了船资,赠送一路饮食,两下一拍即合。
一切商谈妥当,已近午时。船夫告诉诸良恩西行船每日只一班,今日一早已经发船。诸良恩无奈,只得就岸边找了客栈停歇一日,翌日起行。
次日清晨,诸良恩早早到了河边,却一直未寻见昨日问话的船夫。
眼看太阳渐渐冒出头,继而从山后跃出,登船时辰临近,仍未见那人身影。问接手的船夫,只推说不认识,催促登船。
诸良恩情知上了当,心中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匆匆又付了一遍船资,上船起行。
船舱是个大通间,地上铺着干草,权作休息之所,大约可容纳百十余人。
据船夫介绍,船上还有五六间独立小间,价格要贵四五倍。
诸良恩虽不吝惜钱财,却也没有阔绰到挥金如土的地步,于是只付了通间资费。船舱里目下大约五六十人,或倒头大睡,或三三两两饮着酒聊天。
诸良恩觉得有些沉闷,便又到舱外船头。
船帆还未张满,船行的速度并不快。
诸良恩望着茫茫河水和浩浩群山,两岸奇峰险峻,变幻无穷。然而这南水河似乎并没有受到地势的制约,平顺壮阔,又被翠绿环绕的群山映衬地一碧如洗,如行画中。诸良恩不由深深吐纳,将躁动的心渐渐抚平。
日头渐渐升高,天气开始潮热。诸良恩四处寻着背阴处,小心翼翼地躲着日光照射。
这地方也着实神奇,只要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便觉得寒凉侵体,一旦阳光洒落身上,顿时又生灼热之感。
诸良恩苍蝇似的在船上荡来荡去,看到一旁四五个人围在一起,听中间那人讲着什么。
诸良恩在船上没有接触他人,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是船上的人多说方言,他听不大懂。
而说话那人说的正是官话,虽然仍有些生涩,诸良恩却觉得亲切,凑近了一些。
“咱们青莲上仙,可跟那些神佛道爷不同,人家是高高在上,不问民间疾苦。咱们上仙那是投胎入凡,来帮助咱们老百姓的。在我们安仁郡老家,人人分了土地,人人吃得饱饭,赋税全凭自愿,官府也管不了咱。”那人义正严辞地说。
旁边有人问:“你家乡那样好?如何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
那人道:“我是受了上仙教化,前来给大家传授上仙至诚之命。你们北方人——从我们家乡看,你们都是北方人——蒙昧无知,被官府欺瞒,被豪绅欺压,房无半间,地无半亩,银无半两,活生生人间地狱。”
旁人不平道:“岂有此理,这话却是胡说。我等若是无房无地无银两,且不说其他,只这船我们不也坐不起?”
有人附和道:“就是,咱们陈国朝廷一向开明,欧阳老宰相又宅心仁厚,爱民之心昭然,百姓安居乐业得紧。”
那人并不动气,依旧平和道:“你们这话,并不由衷,也不切实。我代上仙问你们几个问题。其一,你们亲戚朋友,相比你们而言贫者多?富者多?”
旁人吵吵嚷嚷,不过大都道:“贫者多。”
那人点点头,道:“那是一定的。我再问你们,官绅之家,即或如你们所谓欧阳老宰相那般朴实爱民的,其亲属朋友,相比你们而言,贫贱者多?富贵者多?”
旁人一时都没有了气力,半晌才道:“那自然是富贵者多。”
那人道:“那是为什么呢?譬如欧阳老宰相,有治国之才,又居宰辅之位,富贵自不必说。他们的亲属朋友,那些富且贵者,人人都有他数分之一的才干吗?”
旁人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那人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天上的神佛靠你们的供奉,朝中的臣工靠你们的税赋。”
诸良恩觉得那人胡扯。可偏偏围观众人热情高涨,又问道:“难道你们的上仙不是靠赋税供奉吗?”
那人道:“非也。上仙与民同乐,与民同苦,风餐饮露,亲耕自畜。分田而不征税,兴兵而不扰民。”
诸良恩本原本只想听个热闹,并不想多事。
可越到后面,发现围观众人向往之心更重,忍不住开口喝道:“岂有此理,妖言惑众。”
那人仍不动声色,淡淡看了诸良恩一眼,道:“看来小兄弟是有识见之士,有何见解,不妨讲来。”
诸良恩道:“青莲道反贼赵成,乱南越,掠财货,强占土地,杀人无数,又妖言惑众,装出一副圣人姿态,实乃欺世盗名之徒。”
那人道:“你这话是南越遗族与陈国朝廷的恶意诋毁之辞,并无新意。我且问你,你去过南越么?去过安仁郡么?”
诸良恩道:“未曾去过。然是非评判,自有公论。”
那人道:“这却怪了。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不曾亲眼得见,如何有了是非评判,何来的自有公论?”
诸良恩被他问到了弱处,立即转了话头,道:“未曾亲见,确难评判。然则陈国幅员万里,国泰民安,税额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何来人间地狱之说?这总是我亲眼所见。”
那人道:“我之所见,与你不同。陈国平民百姓固然无生死之忧,然我在北方两年,家乡数十载,饥寒之患,却日闻日见。朝廷固然不加赋,然郡县官府,营收名目之盛,你知多少?良种费、青苗费、灌溉费、路桥费、安保费、取暖费、御寒费,你听闻多少?”
诸良恩道:“我从陈安而来,与官府亦有往来。可你所说的这些,我从未听闻。我想,就算是你所说的这些果真存在,但绝非朝廷之政,多是郡县之弊。朝廷但能澄澈清理,必能巩固根本。”
那人笑着摇头,口中却说:“你说的固然有理。可是谁肯去做呢?谁又能去做呢?又如何做得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