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坚忍质直
金庭长看向对面潮红了脸的叶轻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了。刚才只是向她表达了震惊与遗憾，知道这孩子的为人，正直而不媚俗，聪慧而不张扬，她绝不可能也不需要作弊。“可是，”金庭长还是忍不住流露，“孩子，你答得太标准了，有些题的答案与标准答案一字不差，有些引用条文和法规原文连标点符号都一样，易被人怀疑为抄袭，庭上是了解你，可别人……；已既成事实，就接受吧，有时候，人得学会隐忍不发，看长远些！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全院都重新考试啊！你为大局作了牺牲，领导是会看得见的，下次……唉！认定为作弊，会停考一次，下次考试是四年后了……；不过，从整个人生来说，四年也很短暂，相信这四年你能积累更多的经验，这也有助于你实现成为最优秀法官的梦想！”金庭长自己都觉得言语苍白而无力，可叶轻眉只是听着，不反驳，听完，不语，脸越来越红……
“金庭长，感谢您为我着想！我不是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人！我明白您完全是为我好！可是，真正作弊的考生，放任作弊的考官都不需要付出代价吗；考前顶着压力拒绝别人抄袭请求，考试时努力护着自己的卷子的人，就该顶着作弊的帽子被牺牲吗？真的，您觉得，隐忍不言是正确的选择吗？”叶轻眉声音渐渐高起来，胸脯激动地起伏！
金庭长是叶轻眉万分敬仰的人。她是司令员的女儿，却无骄娇二气，才15岁就被父亲送去当了卫生兵，25岁进法院前出于对法律的热爱完成了夜大法学专业课程，办理二审案件时以其高尚的职业素养、严谨的工作态度和卓越的法律才能，无数次校准纠偏倾斜了的天平，是全市有名的法律专家；其为人方正直言，铁面无私，审签裁判文书发现显而易见的错判乱判会指着承办法官鼻子骂:“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她也刚柔并济，平等而真诚地对待他人，善于倾听、洞察和理解下属的心声，处处彰显人性的关怀与温暖；8小时外，她更是保持对法律和道德的敬畏，不齿于攀附权贵，不为人情左右，更不为钱物所动，如“皎皎玉兰花，不受缁尘垢”。
金庭长是叶轻眉推心置腹的人。叶轻眉才到经二庭时心怀感激，期待和梦想，看每位法官都觉得高大上，是正义的化身！全庭仅两个书记员，却有十名法官和一正二副三中层，书记员工作繁重而琐碎，可对叶轻眉来说，阅卷，填写送达法律文书，作调查笔录，记开庭笔录，参与合议并记录，代写裁判文书送领导审签，然后送文印室打印出文印件，校对无误后送与油印，装订盖章，填好送达回证，送达完毕整理卷宗，拿锥子、棉线装订成册，在卷底装订线上贴密封志，用自己的名章加盖骑缝……这一切有如一曲曲完美绝伦的交响乐，每个音符都精准、欢快而律动！渐渐地，乐曲中跳出了各种杂音，有人在合议时对她就证据事实善意指正与提醒大发雷霆“一个书记员只管记录，有啥权利发言！”，有人就她原汁原味的记录嗤之以鼻“xx被告根本没认可，你给我改过来”，有人因她代写判决书时指出与合议内容不符之处恼羞成怒:“你办过案子吗？多读几天书就自以为了不起吗？”……只要金庭长在场全是无条件地支持叶轻眉，一个眼神就止住了她欲奔涌而出的反驳与讥讽。然后，与男法官外出偏远郊县调查，当事人同行同醉，男法官在漆黑的舞厅搂住少女贴身舞进旁边的小黑屋，叶轻眉簌簌发抖，喉中作呕；某法官请全组吃饭，到了发现有某案当事人在场，每个人发了“麻将基金”，叶轻眉却之又留，惊恐四顾；当看见自己平常尊敬的男老师“醉意十足”摸了吻了压了醉得人事不知的女老师，叶轻眉手足冰凉，信仰崩塌！她惊悚地发现，一个已婚的书记员在这个群体是透明的存在！只有在她滴酒不沾，以水代酒去敬各位时，所有人才发现有个没有眼水，听不懂黄色笑话，大逆不道的人还在现场。叶轻眉拿着记的帐和收的现金找到金庭长，哭诉了自己的见闻和失望，金庭长像抱女儿样搂了叶轻眉，说:“世上少有泾渭分明的黑白，哪里都有灰色地带的存在。个人的力量很难去清濯某个群体的混沌，在拥有极高的权力之前，你要保护自身的安全，守住自己的位置，稳住自己的内心！否则，在你有权力改变这一切之前，你要么变灰变黑了，要么被驱逐流放了！还有，永远记住！在本系统内没有充分证据的举报，无异于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金庭长是偶像，是依靠，更是“光”的象征……为什么您要说出这些违心的话？
叶轻眉含了泪坚毅地看向此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金庭长，突然明白之前的那番话是谁的授意，也明白她此时的无语是怎样的无奈！金庭长任庭长多年，德才兼备，成绩斐然，却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庭长当到现在全院最老的庭长，甚至职级晋升都比别人晚……叶轻眉站起身，温柔地说:“金庭长，上面的意思我清楚了。今天我做什么都与您没什么关系！是我想螳臂挡车！”
恰逢周一是例行开党组会、审委会的时间，全体班子成员都应该在审委会会议室！叶轻眉深呼一口气，带了气势猛地推门进去，直奔院长面前，站得笔直，嗓音轻脆:“毛院长好！各位领导好！我是经二庭书记员叶轻眉！今天打断会议，是来反映考试作弊问题的！我是被冤枉的！我没作弊！我复习得很扎实，也不需要作弊！考场很混乱，但监考官肯定注意到了我没作弊，党组可以向监考官调查！客观题试卷我做完后被抢了，监考官也看见我怎么去抢回来的！但判断我主观题试卷作弊我不理解，这张卷子我护得好好的，没被抢，不可能有雷同卷！如果是因为有些题我做得与标准答案完全一致，我可以举证证明真的是靠反复记忆。我有边看边读边写边记忆的习惯，为这次考试我抄书的纸写了都有一麻袋……”
叶轻眉计划好了，飞快地输出重点，害怕有人会打断。还故意在“我是被冤枉的”那儿加了哭音，重重地说“考场很混乱”，没说监考官对抢卷视而不见，说成看见自己抢回卷……也只能说到这儿，胡主任隔了张院探头向毛院长示意:“这回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不毙全场，就算叶轻眉是被误判的也不宜……”
叶轻眉也不客气地打断:“不是误判。是有意冤枉。考前有人说某领导让他来找我，想抄我的答案！我拒绝了！听说要抽出20的作弊卷，我已经猜到会有我了！”
胡主任猛瞪了叶轻眉，欲呵斥又觉不妥，硬生生吞了回去。毛院长却是来了兴致般，问:“你说考场混乱？怎么个混乱法？”
叶轻眉朗声说:“上午抄书的抄书，抄手抄的抄手抄！下午选择题对答案，讨论案例，抢卷子传抄。”
“监考官呢？”毛院长皱眉。
“或视而不见或门囗聊天。”叶轻眉简短回答。
胡主任坐不住了，气急败坏:“你是说考场失控！要全院都陪你重考吗？”
叶轻眉望了胡主任愕然，突然泪奔呜咽:“胡主任，我哪敢有这个心啊！呜……我只是说考场监考不严啊！呜……我真的委屈死了，真正作弊的大多数人轻松过关，而我这样自己不作弊、还拒绝别人作弊的人，反而被冤枉！……这不公平啊！……呜……何况，我都当了5年书记员了！认定为作弊，停考一次，又是4年啊！……我是来求组织帮助啊！……”极标致的人儿，哭得梨花带雨，说得娇娇怯怯！叶轻眉本来打算只是这样演演，没想说到这儿真委屈到抽噎飞雨，楚楚可怜！
毛院长板了脸隔着张院长向胡主任使了个住嘴的眼色，转头继续问:“你说冤枉了你，我们都听明白了，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叶轻眉红着眼睛，咬牙抽泣着说:“希望，希望党组明查，还我清白！帮……帮助我层层申诉至最高院！我，我自己写申诉书，明天就拿来手抄证据交给党组，请党组派人层层上交。我相信，如果，我申诉成功，就，就可以说明主观题，我们法院的人，是有那个本事与标准答案一致的！而，而不是靠抄袭！更不是考场失控！让上面，也想想，一个客观题几乎满分的人，主观题用得着抄吗！呜……”哭是哭，一点儿不乱……叶轻眉透过捂住眼的指缝，看见了班子成员间的交头接耳……
叶轻眉挥洒眼泪的同时也拿捏了人心，她好像暂时成功了:所有监考官都被各自的分管领导约谈，内容不详；纪检组长及监察室找了叶轻眉所在考场的考生一个个了解情况，至于内容，众人缄口；叶轻眉的书面申诉材料有理有据还煽情，很得毛院长赏识，经党组讨论决定层层上报至最高院……
经一庭去年初任法官的程飞坐在校友方明的豪华大办公室里，品着二千多元一两的铁观音，眉飞色舞地八卦校花叶轻眉的独闯党组会，提到胡主任回到办公室量血压高达160更是畅快大笑。方明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一起议论嘲笑，倒是脸色凝重起来。96年11月在伊藤洋华堂，和安静排队买单时，看到叶轻眉在另一组队列头专注收银，那会儿，自己的心也是这样抽抽地疼！为什么？她总是这样！父母双亡时独自伤痛，失业无助时不求援手，遭遇不公时自己抗争……以前有我，现在有老公啊！……不禁又涌起了酸涩……当年，也是因为听闻叶轻眉嫁了律师涌起的莫名酸涩，到c市办了律所……可如今，还是酸涩……
“程飞，求你个事儿！”方明举了古朴雅致的茶壶给他斟满了茶。
“有啥事儿啊！让我们方大律师都用了求字儿！”程飞斜睨了他笑，“别跟我扯叶轻眉，你家夫人嘴可毒！不敢答应！”
“别管那货！也不是要你帮衬啥！就是但凡她有啥事，第一时间告诉我！其他的，你啥也不知，安静闹不着你！”方明起身提了两袋精致的茶盒，递铪程飞，“昨儿得了两盒茶叶，说是难得的上品，你自己品，可别拿去献佛！”
“那倒是小事一桩！你还别说，叶轻眉年年有事，竟是个倒霉蛋儿！幸好当年你选了安静，瞧，多带财运！”程飞无比羡慕，“同学里，就数你最有财！”……
也不知方明寻的哪个庙门烧对了高香，2021年初，最高院同意中院派人交付证据，复查考卷！方明通过程飞落实了政治处办事人员的航班和下榻酒店，一路偶遇，结交，称兄道弟，等到了北京，竟是发现三人同住一家酒店，都是第二天去最高院！轻车熟路带着办完事，大方的方明好烟好酒好陪行，硬是各大景点遛了个遍，回到c市后，倒是又在中院政治处安插了两个眼线。
转眼间又是明媚的花开3月，叶轻眉终于等来了一个较好的消息:撤回通告和停考处罚决定，叶轻眉主观题考卷按及格分数计！因为客观题分高，总成绩勉强过了关，测评分高分通过，叶轻眉终于在5月，通过人大任命，成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光荣法官！
可惜，这只是暂时！之后的法官生涯，叶轻眉才真正领悟到为什么“要看得长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