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不作美,正月十九一早,倾盆大雨。
这是李家的大日子,未到四更,全家上下都已起身;里里外外,灯火辉煌,喧哗的雨声,为这兴奋的一家,增添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热闹,也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李姥以一家之主的资格,尽心照料后辈的姿态,亲自坐镇西堂,指挥侍儿和仆从,安排郑徽的饮食、衣服、器用和车服。那些专为讨个吉利口采的食物,和带入闱中的笔、墨、脂烛、毡席和干粮,都是早就准备好的;麻烦的是衣服和车马──油衣油帽得取出来重新检点;天雨不能骑马,临时套车也费了不少事。
五更刚过,全家冒雨挤在门口送郑徽上车。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兴奋和感激之外,也隐隐感到沉重的压力,需要时时深舒一口气才好过些。
一共三辆车,分载著他和贾兴、杨淮、牛五以及一个很重的考篮,在雨中向西急驰。车围甚密,他一点都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隆隆然车声如雷,声势惊人,可以想像到起码有二十辆车,跟他朝同一方向行进。
车停了,在皇城南面东首的安上门前。
下车一看,郑徽竟有些惶然无主了!白茫茫的雨帘中,黑压压一片人头;应考的上千,送考的加倍,合起来总在三千人以上,把一条广达百步的安上门大街填得满满地。门外,数百辆马车和犊车,沿著皇城对面的太平坊、光禄坊、兴道坊、务本坊停靠,一望无涯,更是难得遇见的壮观。
左右金吾卫、威卫、武卫、骁卫、千牛卫,京城、皇城和宫城的禁卫部队,各就其管辖的区域,陈兵戒备。但实际执行弹压任务的是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胥吏,他们手持长长的皮鞭,在雨中抽得哗哗地响,如果不小心挨一下,那滋味决不会好受,所以虽是人潮汹涌,秩序却相当良好。
郑徽几乎是身不由主地被挤进了安上门,越过太常寺,在太府寺和少府监的街口,设著木制的拒马,上面布满了有刺的棘枝,这是入闱的第一道关口,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不能再往里走了。
“把考篮给我吧!”郑徽对贾兴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闱?你们轮班在这里守著,等我。”
“是。”贾兴十分关切地说:“郎君,里面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你们放心好了。”
考篮的份量很重,郑徽勉力背在身上,加入北进的行列。由于街道很宽,用拒马布成八个入口,所以第一关很顺利地通过。
走尽太府寺的东墙,往西转弯,就是礼部南院,也就是他的试场。在这里就麻烦了,胥吏大声吆喝著,搜检全身,后到的人在雨中鹄立等候,雨势太大,油衣失去效用,一个个淋得稀湿,狼狈不堪,兼以阵阵风过,吹得人其寒彻骨。
好不容易才轮到郑徽,脱去油衣油帽,一件青领玄袍,湿了一半。幸好韦庆度已先入闱,在院门口等著照料;胥吏必是他的熟人,只看他微微以目示意;那胥吏验看了郑徽的文书,也还是细细搜检全身,只不过不再故意刁难而已。
闱中严肃,不便多讲话,韦庆度只低低说了声:“随我来!”便替郑徽拎著考篮,送到东庑,按号归座。
不久,雨止天明,阶前陈设香案,主司礼部侍郎崔翘率同考功司的官员,与应试的举子相向对拜,礼毕回座,肃静无声;监试的官吏,分布甚密,一个个不住冷眼搜索,郑徽心存戒惧,目不斜视地危坐著,静等发题。
题目发下来了。《礼记》、《左传》、《论语》,每书十帖,共三十帖。一帖即是书中的一行,无头无尾而又中空三、四、五、六字不等;贴经就是要把这空著的地方填补起来,一字错不得,错一字这帖就算全错。
这玩意真是会者不难,经书熟的,用不上半个时辰就可交卷,因为三十帖中要写的字,不会超过两百个。
但这样的人,百无其一。同时题目也出得一年比一年难了,或者疑似之间,叫人捉摸不定;或者孤章绝句,叫人无法望文生义。郑徽就遭遇了这样的困难──题目一到手,细细看了一遍,他知道出处的,只有四帖。
大冷的天,他出了一身汗!
这一刻,如果主司告诉他:我取你这一场,你替我下帷苦读三年!他也心甘情愿地会应承下来。无奈,这是幻想。
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是从头检点。
于是他下硬功夫,从头默诵。这办法有些效验,背到差不多的地方,自然而然会想了起来;可惜,他能背得正确无误的,只有十分之七;而题目,不幸正如他所顾虑的,大部分出在他没有把握的那十分之三之中。
三部书背完,时已近午,自信答对的,只有七帖,答是答了,对不对不知道的有四帖;抬头张望一下,对庑约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子,想来已交卷出闱,其馀大部分的人,正在进餐;他也感到腹中空虚,却是毫无食欲,便懒得去动阿娃亲手替他调制的干粮了。
榨脑汁、索枯肠,总算又搜寻到三帖,其中两帖在可否之间。
暮色渐上,胥吏高唱:“烧烛!”但声音是懒洋洋的,郑徽有些奇怪,仔细一看才明白,闱中零零落落,剩下不到三四十人,怪不得胥吏也不起劲了。
郑徽爱面子,而且很敏感,他觉得胥吏那懒洋洋的声音中,充满了厌恶和轻蔑──他知道那些胥吏心中要说的话:“反正不行了,穷耗著干什么?你们要早交了卷,我们早就回家抱孩子喝酒去了。这么阴冷的天,何苦让我们白陪著受罪?”
算了!他也不烧烛,低头上堂交了卷。
出闱时,太府寺前的拒马已经拆除,所以贾兴他们都在礼部南院门口等候,一见郑徽出闱,赶紧都迎了上来,接过考篮,向他道劳。
不知怎么,郑徽却是愧对这些家僮,只问:“见到韦十五郎没有?”
“中午就出闱了。”贾兴答道:“还问郎君来著。”
“我现在就去看他。”郑徽吩咐:“让牛五跟我去好了。你和杨淮把东西送回去,告诉李家小娘子,说我到韦家转一转就回去。”
出安上门,仍坐原车回平康坊,进了坊西门,郑徽到韦家一问,说韦庆度看素娘去了。于是,他又折往王四娘家。
由于他的匆促的步履和眉宇间的隐忧,韦庆度料定他有心事要谈,便不让素娘和阿蛮跟他殷勤周旋,悄悄拉了他一把,到后面一间小阁中去密谈。
“怎么?”韦庆度问:“才出闱?”
“可不是!”郑徽在这一可共腹心的好朋友面前,毫不掩饰他的内心的焦忧,愁眉苦脸地说:“怕是一败涂地了。”
“沉著些!慢慢说我听。”
“大概只有《左传》还过得去──”郑徽把帖经的结果,大致说了一遍。
“那就只好在‘赎帖’上打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去办,我在礼部考功司有朋友。”韦庆度想了一下又说:“第一场帖经,廿二才发榜,足足有两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挽回。”
郑徽听见这样很有把握的表示,愁怀一宽,窘涩地苦笑著:“一切仰仗了!”说完,又作了个揖。
“你怎么说这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韦庆度站起来,捉住他的手臂说:“喝酒去吧!”
“不!”郑徽想说:实在有些食不下咽!但这话太泄气了,就在这样的知交面前,也有些说不出口,便托词怕李姥和阿娃惦念,得早些回去。
韦庆度心知他意兴萧索,便不坚留;约定明天中午到李家去给他回话。
一回到家,他也不谈闱中的情形,只是强打精神跟阿娃说笑,吃饭时也勉强表现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但他心中一直在嘀咕,怕阿娃,或者李姥闯了来,问他考试的结果。
而阿娃居然也始终不提,她是极机敏的人,到晚不见郑徽回家,想起姥姥说过:“完事得早的,多是好的。”心里便有些疑虑;及至贾兴回家,听说他出闱不即回家,却忙著去看韦庆度,疑虑更深。再又听说第一场试,许多人在午前即已出闱,而他却磨到上灯时分,越见得姥姥的话有道理。等到当面一见,他的不太自然的笑容和绝口不说闱中之事,更证明了她的推测一点都没有错。
但是,她也完全了解郑徽此时精神上的苦闷,深深警惕,不敢去碰他内心的创痛。一片深挚的真情,却必须出以虚伪的周旋,阿娃的痛苦,真也不减于郑徽。
这夜,郑徽搬回西堂,借助于酒力,总算能够一宵熟睡。第二天一醒,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发现自己昨天回家以后,不谈闱中的情形是一大错误。这种不合常情的态度,于事无补,反会引起李家上下的窃窃私议,招来麻烦,极其不妥。
于是,他漱洗早餐过后,向正在梳头的阿娃说,要去看看李姥,把昨天第一场考试的经过告诉她。
“这应该的。”阿娃说:“姥姥昨天吃了午饭,一直在西堂等你出闱。”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贾兴回家,说你到韦家去了,姥姥才走。”
这一走何以不再来?是恼他出闱不即回家,还是看出事情不妙,大失所望?郑徽这样想著,十分不安。
“我们一起去吧。”好半天,他这样说了一句。
“也好。”阿娃说:“我也要听听你昨天的情形。”
等阿娃梳好头,两人一起到李姥院中。郑徽尽量保持著平静无事的姿态;李姥也很客气,首先向他示歉,她说昨天因为人累了,又冷,没有到西堂去向他道劳,然后问他,考得如何?
“平平而已,因为乏善可陈,所以昨天晚上没有惊动姥姥。”他说了一半实话,但措词反倒很得体。
“这也没有什么!”李姥说:“第一场是过关;有本事要第二、三场才能施展。”
这话说得很内行,郑徽觉得对劲了些,便很兴奋地说:“是的,只要过了这一关,第二、三场我有把握。”
李姥和阿娃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
郑徽发觉自己的话漏了马脚,毫不思索地又说:“这一关当然总过得去的。”
李姥和阿娃又对看了一眼,而这一眼中自然是欣慰的神色。
郑徽话说出口,却又懊悔──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如果韦庆度为他所谋不成,对李姥和阿娃,将更难交代。
幸而韦庆度带来的消息还不坏。他是午前来的,避人私议,韦庆度告诉他,礼部考功司都知道他的声名,答应向崔翘进言,“赎帖”补救,十有七八可成。
郑徽放了一大半的心,潇洒自如地休息了一天。
再下一天,他正在吃午饭,忽然秦赤儿奉命来请,说韦庆度有要紧事跟他面谈,请他立刻就去。
“坏了!”一见面韦庆度就顿足嗟叹:“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唉,想不到那场私试,种了恶因……”
“祝三!”郑徽著急地打断他的话,“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吧!”
“朱赞出了花样。”
“怎么?”
“崔侍郎已有允意,朱赞不知怎么知道了,他说要赎帖大家都得赎:他那一棚有六十多人,第一场帖经,起码刷下来一半,三十多人全要赎帖,这,怎么行?崔侍郎只好决定,凭公去取,概不方便。”
“朱赞是什么意思呢?”郑徽深锁双眉地说:“故意跟我作梗?”
“那还用说吗?”韦庆度不胜失悔,同时也有无限恼恨,“当初对朱赞好像过分了些,不该一点面子不给;不过他这样报复,也未免太狠了些。最可恶的是避而不见,算定了我要去找他……”
“你去找过他了?”郑徽急急问说。
“当然得去找他解释一下,说到河东去了,其实不知道躲在哪里──等人头落地,他才肯出现。哼!”韦庆度愤愤地说:“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郑徽的心冰凉了!早知如此,应该对朱赞稍假词色;然而他是好强的,心里愤恨万状,却还不肯输口,问说:“何以主司又听任朱赞的摆布呢?”
“倒也不是摆布!”韦庆度说:“每年上千人考,及第的不过二三十,差不多年年有人闹事,你记得开元廿四年的故事吗?”
郑徽心乱如麻,茫然失忆,摇摇头示以不知。
“那年,考功员外郎李昂,摘录进士李权试卷中的毛病,榜于通衢;李权也指责李昂的诗:‘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说他不通,历来进士试的主司,都由考功员外郎担任;就从那年起,开始改由礼部侍郎主持。所以应试的人要闹事,主司不能不忌惮──何况,赎帖本来就是个通融办法,谁可赎,谁不可赎,并无明文规定,又何况,朱赞的奥援不少,除了河东节度使以外,还间接有奸相李林甫的关系,崔侍郎当然得要慎重。”
说来说去,还是不该得罪了朱赞,弄成自取其咎的局面,郑徽只有咬一咬牙,归之于命运。他想:已轻输了命运,不能再输了风度,这一点要能把握得住,还不算一败涂地。
于是,他自己镇摄心神,摆出极平静的姿态,说:“我不怪朱赞,只怪自己不用功。只有明年卷土重来,湔雪前耻。祝三,你不必为我难过。”
韦庆度见他这样表示,大出意外,好久,才翘起拇指,赞了一声:“好!你这是英雄气概!”
郑徽报以矜持的微笑,说:“我走了。我再说一句:你不必为我难过。你还有两场苦战,好自为之,我等著听你的捷报。”
“我真希望今年我还是落第,陪陪你;等到明年跟你做‘同年’。”这自然是口头说说而已。但好朋友休戚相关的一番义气,是郑徽所能深切领会的。在这一大挫折中,唯一能使他略感安慰的,怕也就是韦庆度所表现的情谊了。
离开了韦家,在路上他就想到,怎样把不幸的真相告诉阿娃?平日,她们对他是抱著那样深的期望;他也对她们使足了取青紫如拾芥的不在乎劲儿,两次私试,荣膺状头,一遇到真的,却无声无臭地垮了下来,那不成了三曲的笑柄了吗?
于是,这一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坐立不安地,始终鼓不起勇气来向阿娃说破实情。晚上睡在床上,更是心潮起伏,难以入梦;无边的悔恨羞惭,像猛兽的利爪般,撕裂了他的心。
当想不出一丝自我譬解之道时,只好寄望于幻想,他想,也许会有奇迹出现──在他跟韦庆度互相执经背诵时,有许多他自以为错了,其实却是对的;照此看来,事情尚在未定之天,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闱中一共答了十四帖,其中八帖无误,六帖没有把握,如果──
如果这六帖误打误撞都答对了,便有十四帖的成绩;《左传》、《论语》各五帖、《礼记》四帖。十帖通四,便可过关,怕什么?
想是这样想,但希望究竟太渺茫了。他在枕上听鸡鸣、听晨钟渐响、听侍儿们起来收拾屋子直到辰时已过,却始终没有听见贾兴的声音。
这下,他完全绝望了。他知道贾兴一早就会去看榜,如果榜上有名,必然会兴冲冲地回来报喜;而现在是打了败仗,偃旗歇鼓,声息无闻。
他实在没有脸见人,但也不能就这样赖在床上不起来。千思万想,终于悄然起床,按照往日的习惯,咳嗽两声,好让侍儿们听见了进来,服侍他漱洗。
于是,绣春端著铜盆、漱盂,走了进来,照常跟他道声:“早!”
“小娘子起来了?”他问。
“早起来了。”绣春说:“在姥姥那里。”
这是很少有的现象。他问:“怎么一早跑姥姥那里去?”
“不知道。是姥姥打发小珠来把小娘子请了去的。”
那一定是谈他落第的事。他很不安,极想知道她们母女怎么在谈他?然而,不便向绣春打听──即使打听,她也不见得会知道。
绣春没有再说什么,转到床前去收拾衾枕。郑徽冷眼看她的神态,仿佛特意加了几分小心,怕触犯了什么人的忌讳似地,这使他发生了警惕,对著铜镜细细观察自己的脸色,告诉自己,要尽力表现得像往常那种潇洒自如的样子。
然而,他做不到!见了人,他自己先心虚害怕,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倒像是做下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特别是对阿娃,一见面,连句极普通的应对之词都似乎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了。
于是,他逃避了,逃到自己屋子里躲著。
阿娃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她对他不免怨恨,怨恨他太自大,不肯听她的规劝,好好用功;但更多的是怜惜,怜惜他的失意和怀才不遇。
因此,她跟著他进去,直觉地认为有对他安慰的必要。可是相对黯然,她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他。
“唉!”好久,她叹了口气说:“背死书是刚开蒙的小学生要做的事,你这样子垮了下来,连我都替你不甘心。”
这句话说中了郑徽心底深处的委屈──这份委屈是连韦庆度都不了解的,却让阿娃一语道破了。
一种对知己的感激涕零,使他再也无法自持了,两行热泪,流湿了衣襟。
阿娃知道他的眼泪很珍贵,不是伤心到了极点,不是在心心相印的人面前,他决不会这样涕泗滂沱;但既然已忍不住流泪,便非要哭个痛快不可,所以她无言相劝,只坐到他身边去,用一方罗巾,不断温柔地替他拭泪。
“阿娃!”郑徽哽咽著说:“我对不起你!我原可以叫你不失望的,竟叫你失望了!我糊涂,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要说‘失望’也过去了!打起精神来,准备明年的事;有一年的工夫,把那三部经书背都背熟了。”
这两句话,为困在愁城中的郑徽开了一条路,他渐渐止住了眼泪,怔怔地往那条路上去探索。
他想起他父亲的话,父亲原是期许他可以“一战而霸”的,但却又替他准备了两年的费用,这就表示,如果不能“一战”成功,父亲也是可以谅解的。
然而,那应该是“非战之罪”才可以谅解。父亲不反对他广事交游,从谈文论艺的切磋中,去享受友朋之乐;却决不会赞成他以三曲娼家为居停,沉湎于声色。现在想一想,他所做的一切,完全违反了父母的叮嘱,等于“贻误戎机”,那是一行大罪!
好在这一行大罪,父母一时还不会发觉;如果明年能够卷土重来,收复失地,父母一定只计其功,不计其罪,没有什么可虑的。
可虑的是床头金尽!两年的费用,半年挥霍一空,结果还是名落孙山,怎么再能问家里要钱?
这才是件难煞人的事。“唉!”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阿娃刚要动问,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声,侧耳细听了一下,说:“姥姥来了!”
郑徽大为焦急!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阿娃和韦庆度面前丢脸,已感到很不是滋味;现在让姥姥看到他一张泪痕未清的脸,说起来,为了进士落第,大哭一场,也太没有丈夫气了!
于是,他惶遽而固执地对阿娃说:“你快出去!说我睡了,回头我去看姥姥。”
一句话没有完,小珠已掀开了帷幕,接著,李姥走了进来。
“姥姥请坐!”郑徽无可奈何,只好尽力保持自然的姿态招呼。
“唉,真是没有想到的事!”李姥的脸上,堆满了慰问的表情,“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科名迟早是有的。一郎,你安心住著,慢慢再说。”
郑徽一直对李姥有些成见,而今天她这两句话,却如雪中送炭,让他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第一,你身体要紧。”李姥又说:“不必难过。我知道你委屈,阿娃也知道,说来说去,总是运气还没有到。你看开些,忧忧郁郁地弄出病来,让你堂上两老惦念,那你就是不孝了。”
“是的。”郑徽心悦诚服地接受李姥的劝告。
又说了些闲话,李姥辞去,阿娃也走了。经过一阵痛哭、一番慰问,郑徽心头的压力减轻了许多;他开始静下心来,面对现实,细细筹划怎样度过这一年的日子?
可是,郑徽实在太累了。二十天的苦读,继以一连串的精神打击,眠食不安,身心俱乏,无法集中精力来思考任何难题。
于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像一头受创的狮子样,静静地躲在洞穴中养伤。
两天中,素娘来了两次,每一次都坐了很久才走,却没有见到郑徽──他知道她是特意为慰问他而来的,但是,他怕见她,只因为不耐烦听任何人的于事无补的惋惜关怀之词,所以他感激在心里,表面却装作熟睡未闻。阿娃也知道他的心意,只代他向素娘道谢,并不来干扰他。
到第三天,韦庆度三场试毕,又来看他。他的精神已好得多,愿意出去走走,韦庆度便陪他到三曲闲步,到球场看禁军打“波罗球”,然后又邀他到素娘那里去喝酒。
“上你家去吧!”他说:“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跟你谈谈。”
“也好。我也正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还得住下去。现在回去,可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当然,当然。”韦庆度也说:“随便从哪方面看,仍旧在长安读书,才是上策。”
“只是‘长安居,大不易’。”
“那怕什么?有我!”
郑徽听到这样毫不迟疑的答复,步履都好像轻快了许多。但韦庆度愿意帮忙是一回事,有没有力量帮忙,又一回事,是不能不弄个清楚。
“你的花费也大。眼看发了榜,簇新的一名进士,应酬浩繁,钱像流水样花出去,我怎么还可以累你?”郑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便只好言不由衷了。
“不!”韦庆度笑嘻嘻地说:“要中了进士,我可以发笔小财。今年回家过年,我两个叔叔许我及第了各送五十贯;我舅舅又答应给我一百贯。家父那里起码还可以要个两百贯。一共四百贯,我们俩平分秋色。”
“素娘呢?”郑徽说:“你别忘了,要替她赎身。”
“那得另案办理。跟这四百贯不相干。”
“我不需要两百贯,有一百贯就够了。”
“钱拿到了再说吧!我尽量匀给你。就怕今年我又落第。”韦庆度停了一下,又以极有信心的语气说:“不会的,一定不会。”
到了二月初发榜,韦庆度果然中了进士,巧的是跟私试一样,也是第十名,越发成了佳话。此外,朱赞也中了。
于是,韦家贺客盈门,王四娘家也是喜气洋洋,素娘几乎连眉毛上都有笑容。
郑徽和阿娃都去贺了喜。但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荣枯互异,一个在青云之间,一个在泥涂之中;而在泥涂之中的郑徽,原是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在青云之上的,想到这一点,郑徽简直欲哭无泪了。
然而,郑徽也总算托韦庆度的福,今后一年生活可以无忧了。
但韦庆度对郑徽,纵然肝胆相照,而形迹到底疏远了,及第以后,他除了讨厌李林甫,所以照例谒见宰相时,故意托病不到以外,拜主司、会同年,好不风光。加以长安风气奢靡,最喜欢找题目来热闹享乐;为新进士设酒乐祝贺,称为“烧尾”,只要搭得上一点关系,必定辗转相邀,奉如上宾。就这样,岂止宴无虚日,实是应接不暇,把个一步登天的韦庆度,简直就像泡在酒缸里一样了。
而“斯人独憔悴”的郑徽,偏偏又住在纸醉金迷的平康坊三曲之中,以致于烦恼特多。他自然不肯去“打毷氉”,但就是一步不出,也有找上门来的难堪;长安有句俗语:“新进士头上七尺焰光”,气焰极盛。知道李姥这里是勾栏人家,便有硬撞进来,定要阿娃接待的。有时甚至直入西堂,放言无忌;郑徽受尽了窝囊气,却是无可奈何。
新进士的“杏园初宴”、“雁塔题名”次第过后,“曲江大会”又快到了。那是新进士荣宠的极致,主事称为“录事”,此外“主宴”、“主酒”、“主茶”各有专人;最要紧的是“主乐”,一共两个人,一个邀集教坊乐伎,一个征召三曲名花。教坊乐伎,原只承应宫禁的差使,唯有新进士一道牒文,指名召集,不敢不来。
征召三曲名花,倒反不如邀请教坊乐伎来得容易,因为娼家究不比官伎,真的不肯承教,也就无可如何。不过,真要这样,便成了不识抬举;同时,三曲中被征召的名花,也决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一场连皇帝都要率妃嫔来垂帘以观的盛会。
征召阿娃的柬帖到了李姥手里,她特意把郑徽请了去,一语不发地拿给他看。
郑徽像心头倒翻了醋瓶似地酸得两眼发黑。而且,他也十分恼怒,李姥应该不声不响地拒绝,连说都不必跟他说的;现在,居然把这张刺心的柬帖拿给他看,那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的脸色不好看了,“姥姥,”他冷冷地问,“这是皇帝差遣,非去不可?”
李姥那略带三角形的眼,斜睨了他一下,慢吞吞地答说:“你不愿意阿娃去,可以好好地说。”
“哼!”郑徽冷笑道:“这还用我说?”
“一郎,你的话说得人不懂!你不说,谁知道你心里什么意思?”
李姥十分沉著冷静,郑徽却是气恼攻心,急切间想不出一句针锋相对的厉害话把她顶回去,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就这时,阿娃也来了,一看情形,诧异而不安地问道:“好好的,怎么了?”
“‘曲江大会’主乐的新进士来了柬帖,我想请一郎来商议商议;就是不去,也得想个理由,婉婉转转地回绝人家,犯不著无缘无故得罪了人。就不知道一郎多了什么心?气得这样子。这不是笑话?”说完,李姥也不等阿娃回答,也不理郑徽,扶著小珠的肩,管自己到里面去了。
郑徽自然也受不了李姥这种傲慢的态度,心想,到底不过娼家的一个假母,岂可这样对待花钱的客人?
于是,他当时就要发作;却禁不住阿娃那双满含幽怨的眼向他示意忍耐,便悄悄站了起来,准备回到西堂。
“你出去散散心吧!”阿娃轻轻地说:“大家的心境都不好,全靠自己克制。”
她说的是实话,一连多少天,足不出门,郑徽也确是觉得有些沉闷,便点点头说:“我出去走走。”
他没有带僮仆,一个人出了李家,信步所之,一走又走到了韦家;刚站住脚,在踌躇是不是去看看韦庆度时,秦赤儿已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一郎好!多天没见你来了。请进去坐。”
“十五郎在家?”
“在,在。”秦赤儿说:“这一两天才稍微闲了下来。十五郎那么好的精神,应酬得都有些烦了,凡有宾客,一概挡驾,一郎自然不同,请吧!”
郑徽暗想,秦赤儿倒一点都不势利;内心相当感动,便不能不接受他的一番殷勤的情意。
但是秦赤儿却不知道韦庆度正想出门,等他刚进正厅,迎面就遇著韦庆度,两人都停了下来,郑徽先开口说了两个字:“不巧!”
“怎么不巧?来得很巧,我原预备今晚上找你去的。”韦庆度很高兴地说。
“有事要跟我谈?”郑徽问。
“没有。只是好久未见,想跟你聊聊。你呢?”韦庆度反问:“有事要谈?”
郑徽想起他们“曲江大会”征召阿娃这件事,可以向韦庆度诉一诉委屈;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回头再说吧!”他这样回答。
“对,回头再说。此刻替我去助助威。”韦庆度拉著他就走。
“去那里?”落第的郑徽,羞见熟人,不能不问清楚。
“杨驸马家去打球。看看我的身手!”
打“波罗球”本来就动人心魄,极其惊险好看;何况又是韦庆度下场角逐,郑徽更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了。
他在韦家选中了一匹红马,与韦庆度并辔而去。到了靖恭坊杨驸马的府第,由车门直入球场;路上,他已跟韦庆度说好,不必替他引见任何人,所以这时系马球场柳荫之下,一个人悄悄站著,作壁上观。
球场很大,其平如砥;再浇上桐油,用石碾压实,所以不但寸草不生,而且尘土不扬,奔驰的马蹄,敲出阵阵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如击羯鼓,十分好听。
球场南面,东西并树两块木板,板下接近地面处,挖出两个小洞,洞后系著绳网,这就是球门,两队各占其一。球是用极轻的木头做的,中间挖空,外髹红漆,约有拳头大小。
不一会儿,角逐的两队,一齐进场,每队七人,各跨骏马,飞奔著用三尺多长,末端如偃月的球杖,竞相击球,击向自己的球门之中。
这时慕名来观的人更多了,一个个睁大了眼,全神贯注地随著那拳大的球移动视线。郑徽自然也看得出神了,他在三曲看过坊中游手好闲的少年打过球,但那跟杨驸马府中的这场球,远不能相比;他眼前所见的不是球戏,而竟如战场的冲刺,十四匹马,风驱电逝,铁蹄飘忽;马上的人,无不是奋不顾身,锐不可当。郑徽这时才明白,怪不得左右神策军盛行打球,那是一种最好的训练──训练了马术,也训练了勇气。
忽然,木球往北滚去,韦庆度抢先回马追上了球,来不及转身,反手一杖,球飞如箭,观众中有人暴喝一声,喊道:“好一个‘背打星球一点飞’!”
那球的落点非常好,在球门正前方两三丈处,往前滚动,于是十四匹马一齐回身,抢先的一个,郑徽记得在河东节度使府第见过他,赶上了球,俯身一扫,球儿顺势进了球门。
四围如雷似地喊出一声:“好!”接著杨驸马府中的家乐,高奏龟兹乐中以羯鼓为主的乐曲“打球乐”──打球最重第一球的胜利,称为“得头筹”,而这一“头筹”应该数韦庆度的功劳最大,所以由他在马上向观众挥手答谢捧场的盛情。
时已入暮,打中了这球,胜负既分,便告结束。韦庆度辞谢了杨驸马晚宴的邀请,伴著郑徽一起回家。
郑徽有个感觉,这球戏太危险了。他向韦庆度提出忠告,劝他少打球,就是要打,也该记住,这到底不过是种游戏,适可而止,犯不著拼命去竞争。
韦庆度很诚恳地表示接受他的规谏。但是又说,新进士在寒食那天,照例有月灯阁的打球宴,杨驸马领导一班新进士及文士组队与神策军的老手对抗,还得要好好打一场,过此以后,当谨记著他劝告。
郑徽听见这话,有著说不出的一种反感。这些日子里,左也新进士,右也新进士,好像成了新进士的天下!由于这一反感,关于新进士曲江会征召三曲娇娃的事,他也懒得说了。
倒是韦庆度自己提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他说:“我跟朱赞为你的事大吵一架!还有可恶的,曲江会他当‘录事’,我叮嘱他转告‘主乐’的,把阿娃的名字剔除。你猜他怎么?他冷笑一声,说:‘豁免李娃可以,叫郑徽离开长安。’你说,这叫什么话?”
郑徽气得要发抖,但表面上却反装得淡焉置之,“征召的柬帖已经来了!阿娃不去,朱赞又将奈何?”他停了一下,忍不住愤愤地说:“可恨的倒是李姥,她根本不该把这事告诉我的。”接著,他把跟李姥发生冲突的经过,细细说给了韦庆度听。
“这是借题发挥。”韦庆度说:“李姥不过给你一个警告,你该要有表示了,还是搬走还是住下去?住下去自然得再要给钱。我早已想到了,所以替你准备了两百贯,家父的钱,总在十天半个月内可到,一到我就给你送去,那时候你再看吧,李姥见钱眼开是怎么副样子!”
郑徽听了这话,才明白李姥的用意,他对她的不满反而减少了,“假母”都是势利爱财的,不足为奇。
于是,这晚上在西堂灯下,他把他不能向家里要钱的原因,老老实实告诉了阿娃;然后又把韦庆度准备借他两百贯的话也说了,叫她转告李姥放心。
阿娃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宽松得多了,她早已看出郑徽的难处;李姥也跟她谈过,要她从郑徽口中套一句话出来,到底往后作何打算?她很为难,一方面不能违背李姥的意思;一方面不忍逼迫郑徽,就这样拖延著。现在,到底拖延出一个结果来了。
这个结果自然不太理想──郑徽主仆五人还得住一年,两百贯在李姥是决不会满足的。但不管怎么,半年之内,李姥不会再说话,半年以后,另作别论,也许到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办法出现,像韦庆度这两百贯,不就是意外之财吗?
她也想到,这笔意外之财,来得虽容易,在郑徽要接过来却沉重得压手──曾几何时,酒阵文场的凌云豪气,一化而为失意潦倒,仰面求人的羞色,甚至还要受李姥的肮脏气,她想想真替郑徽难过。
“一郎!”她终于激动得无法自持了,“你可想到,那两百贯钱,每一文上面都是眼泪?”
这一句问话,像一枚钢针样刺痛了郑徽的心,“阿娃!”他痛苦地喊了一声,用乞怜的眼光看著她,希望她不再说下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找个庙去住下,痛下苦功,非把那名进士弄到手不可。”
郑徽惊疑不定,继以伤心和愤怒,“阿娃,你在对我下逐客令?”他不信似地问。
阿娃叹了口无声的气,闭目不语。她想激他一下,能使他从此下帷苦读;而他,所重视、所迷恋的只是西堂的声色。太没有出息了!
“不会!”她摇摇头,黯然不欢地答道:“你弄错了!”
他没有工夫去细想,是怎么弄错了?他只想到阿娃并没有驱逐他的意思,因而感到绝大的安慰。
“我想你也不会!”他宽松地说,“否则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又说:“痛下苦功,不一定非住庙不可,在这里也一样。”
这话算是比较中听些。而且,他也真的做到了,开始静下心来,不问外事,一意用功。
转眼寒食将到,郑徽正在跟阿娃商议,要不要到月灯阁去看看韦庆度打球?忽然,贾兴脸色灰白地冲了进来,喘著气报告一个噩耗:“十五郎死了!”
“什么!”郑徽像被雷打了一样,“你说,说的什么?”
“韦十五郎死了!”这一次,贾兴说得比较清楚了些,“打球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死的!”
看来消息不假,郑徽一阵急痛攻心,几乎晕倒,身体算是勉强支持住,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
郑徽方寸大乱,他不能接受这一残酷的剧变,必须亲眼看个究竟。于是,他勉强抑制眼泪,匆匆骑马赶到韦家。
韦家十分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郑徽精神一振,疑心贾兴误传了消息。他几乎连跑带跳地冲进了韦家大门,希望一眼看见秦赤儿,仍旧挂著他的习见的笑容。
可是郑徽失望了!他只看到韦庆度的一个老仆,泪眼婆娑地迎上来招呼。
郑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视线又模糊了。
“唉!”那老仆深深地叹息,“这是哪里说起?十五郎死得好惨……”
郑徽无心听他倾诉悲伤,急急地打断他的话问:“十五郎的遗体呢?”
“搬回韦曲老家去盛殓了。”
“我得到韦曲去!”他想了一下,记起年前贾兴为了到长安来延医,曾到韦曲去找过韦庆度,识得路程,转脸向贾兴说,“我们就走!”
“今天怕不行了!”贾兴答道:“城门已经关闭,宵禁也快开始了。”
这可没有办法!他重重地叹口气,顿一顿足说:“唉!连最后一面都见不著……”
“一郎,你还是不要见吧!见了你更伤心,十五郎血肉模糊,脑袋都摔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为争一个球,五六匹马一齐向十五郎冲,把他从马上撞了下来,乱蹄从他身上踩过。一郎,你想,这还有个不死的?”
郑徽陡觉血脉偾张,骇然说道,“这哪里是打球?简直是杀人!杨驸马难道坐视不问?”
“不在杨驸马府。”
“在哪里?”
“河东节度使府。”
郑徽疑云大起,问道:“是姓朱的邀十五郎打球?”
“是的。”
“还有什么人?”
“相府的卫士。”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郑徽的背上升起,立即化为熊熊的怒火;他感到他的血液在沸腾了!
“走,快走!”他对贾兴说,“去找朱赞!”
两骑马往延康坊河东节度使府第急驰,郑徽一心只记住韦庆度的话:“定谟,你愿做见证,可要负责,万一李六包藏祸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讲话,替我报仇伸冤!”而现在,似乎竟连朱赞自己也是暗算韦庆度的帮凶;人心险恶,太不可测,把事实真相弄清楚以后,拼了命也得替韦庆度报仇!
快到延康坊时,他放慢了马,把见了朱赞该说什么话想停当了,到河东节度使府门前下马。
贾兴投了名帖,朱赞在迟思堂接见郑徽。一见面做主人的脸色冷漠,既不点茶,也不延坐,站在堂前,以毫无情感的声音问说:“足下有何见教?”
“祝三死了?”郑徽反无哀戚,只像谈论不相干的人一般,平静得出奇。
“是啊!”朱赞算是有了表情,皱一皱眉说:“不幸之至。”
“听说死在这府里的球场上?”
“嗯。”
“是你出面邀请祝三打球?”
“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场。”朱赞又说:“人也死了,无处对证,就算是我邀请的。”
“又听说,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卫士?”
“嗯,怎么样?”
“哼!”郑徽冷笑道:“你总记得李六暗箭伤韦庆度的事?今天你们可是如愿以偿了!……”
他的话没有完,朱赞高叫一声:“送客!”然后转身管自己走了进去。
这是极度轻蔑的表示,郑徽怒不可遏,深悔自己平日没有带剑的习惯,否则一定赶上去,一剑劈死了朱赞再说;而此刻只能挥拳,但刚一作势,就让那里的两个下人架住了。
朱赞听见声音,回头过来,冷冷地说道:“嘿,斯文扫地,竟至于此!我告诉你吧,你要想借题讹诈,简直是妄想;韦家的人来看过了,长安县的仵作也来验过尸了,坠马致死,于人无尤!你,一个有名无实,不识抬举的妄人,敢怎么样?”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叱斥:“替我撵了出去!”
架住他的那两人,有主人撑腰,立刻摆出了恶奴的面目,连推带拉地把他赶出了大门。
郑徽羞愤交集,而且万分泄气;因为他听出来,韦家的人对于韦庆度之死似乎并没提出什么异议,那么作为一个局外人,而且无权无勇的他,又有什么办法替他平生唯一的好朋友来伸冤雪恨?
回到家,阿娃不在,他也懒得问她的去处。天色已暮,他不燃烛,也不吃饭,和衣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睁得大大地;感觉到自己如怒海馀生,飘流在茫茫的大海中,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寞、无边的恐惧!
韦庆度之死,对于他的打击,比得到落第的消息还要沉重,一方面是人天永隔的痛悼;一方面有一份极重的责任──为韦庆度雪恨,该尽而不得尽。再想到自己的难题,今后一年的生活倚靠,陡然失去,就像猝不及防被推下深渊,连叫一声“救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而竟还有残酷的一击,绣春嗟叹著告诉他:“素娘上吊死了!”
那是为韦庆度殉情,也是向旧事重提来逼娶的李六抗议。
──郑徽必须要逃避了!只有在醉乡中才没有这种残忍无情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