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吾谁与归
两只眼睛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
一边,自己成了一具躺在水晶棺材里的尸体,两具骨头发黑的骷髅正凑近他的脸,好像很好奇,其中一具的牙齿还镶上闪闪发光的钻石;
一边,自己躺在床上,不同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个个洋溢着喜气,手里或是拿着窗花或是端着饺子,好不热闹。
按照常理,只有一边是真实的。
所以,哪一边才是真实的呢?
秦朝伸出自己的双手。
一边是他自己苍劲有力的手,一边是再次布满尸斑的手。
“呦,你醒啦!”
“哎呀,你醒了。”
“我……”
秦朝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侧都是殷切的目光,两个不同的身形走近,融合在一起,成了一个人:半边骷髅,半边皮肉。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嘴里干涩发苦。
不过很快,两个人又互相剥离开了。
“二蛋说话了!大伙儿来看呀——对了,快喝点儿水!”一名约摸四十来岁的女人欣喜得泪流满面,她一把丢下了手中的剪刀,拨开其他人冲到门口,喊。喊了一半,她又匆匆回来,火急火燎地倒了一杯水。这期间手抖了好几次,洒出不少,女人也毫不在意,急匆匆到他身边扶起他,将水碗送到他嘴边。
“他说话了,给他灌点药吧,吃了就睡着了。”骷髅笑嘻嘻,慢吞吞走到远处,从一个不知名动物骨架上拿下了一瓶药剂。另一具指骨轻点棺材盖,棺材盖上出现涟漪,随后像冰一样碎裂,又在空中消失,他则被骷髅揪住衣领提起来。与此同时,药剂也被送到嘴边。
秦朝看着这绿油油的药剂,别过头去。
“二蛋啊,喝一口水吧,”女人泪光盈染,她的声音带着沧桑的气息,“喝完水,再叫一声娘,好吗?”
“张嘴,”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冒出深蓝色的幽光,“别逼我掰开你的嘴。”
秦朝闭上左眼,眼前只剩下骷髅狰狞的面孔。
左边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有人长那么大不会叫娘还不被溺死。在天人山那里,不会说话的孩子或者傻子都会被认为不祥,会被溺死在天人山山脚的小溪。
“我不喝!滚开!”他一手打翻绿油油药剂,一拳轰出,骷髅的头就直接飞出去,“咕噜咕噜”在白瓷地板了几轮,不动了。绿油油的像水藻泛滥的湖面一样的药剂全部撒在他身上,发出鱼腥味,冰凉凉黏答答的,有点像“沐蜻蜓”。
另一具骷髅没有任何表情,但肉眼可见地发了怒。它眼眶中火苗更盛,几乎要倾泄而出。
它眼中的火苗像是某种开关。在火苗燃烧掉它整颗脑袋的瞬间,一根骨刺从脊髓里钻出,直向秦朝飞去。
秦朝单闭着一只左眼,做出防卫的姿势。
“二蛋,你怎么能打你娘呢!”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如平地惊雷。秦朝眉头一皱,指挥灵气堵住了左耳。
可让他意外的是,骨刺到他眼前忽然消失,反而是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愣在原地,看那骷髅的身影一闪一闪,好像吃了毒菌子出现的幻觉。
秦朝捂着脸,火辣辣的痛感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判断失误。他试探性地睁开左眼,撤掉了塞住左耳的塞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怒气冲冲的拿着鞋子的男人,和一个脸上一块紫青半是欣喜半是担忧的女人,和几个愣在屋子里看热闹的人。
他张张嘴,咽回去不知道多少声话语。
女人将凶巴巴的男人往后一拨,伸出手轻轻摸摸他的头:“二蛋,你认出娘了吗?”
骷髅的身影又清晰了,它发出“嘎啦”的声音,拖着残破的身体又踱了过来。它没有了头颅,骨刺上竟长出来活生生的一颗眼珠,正滴溜溜转着过来了。
“滚开!”
他一跳跳出棺材,拼命用手凝出剑一剑挥出,也不管斩没斩断东西,直接向门冲去。中途他撞到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看见或看不见,一路冲,就像以前第一次看见杀人一样,一直冲到一条小溪边。
他盯着里面的鱼。
鱼是慢慢变成鱼骨架的,鱼肉渐渐透明,伸手去摸,也只能摸到鱼刺。可就在他以为骷髅那里才是真实世界时,鱼鳞光滑的触感又真真切切被他的手指感受。
他又换手去拔河边的草,轮流闭上眼睛去看,果然一边是叶片,一边是草的经脉。再换枯枝,如此,再换小虫,还是如此。
他怕了。
他浑身一颤,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他真的还活着吗?
他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进这个秘境?”他喃喃自语,“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他向四周看,忽然扑在河边的泥巴地摸索。他闭眼,又睁开,最后死死瞪大,却不敢聚焦。
就这样,眼前的世界从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眨眼,又变成两个。
“我怎么办……我不想死……”他停下,再次抱住膝盖缩在河边,他的眼睛像一颗玻璃珠,仅仅能照出外面的世界,看不见他的内心——他想不到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
但是独自一人陷入沼泽,是很难自己爬上来的。
他再一次为自己的无能歇斯底里,当然这些是无济于事的,任他怎么发抖、呼喊,都没有人能救他。
他想喊人帮忙,哪怕是说说话,可心里唯一一个名字已经被他划掉,只能恨道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哪一边是真实的呢?
他如果走错了,他会不会永远留在这里。
他怎么能永远留在这里。
“道心,对,我有道心的。”
“你也知道,那是假的。”影子扭曲在一起,怪笑。
“是……是真的!
“我要保护二公子,我要报答他的恩情!”
“他对你的恩情很大吗?”
“是!”
“一碗饭就叫大恩,那当年莫旋归将你从李家救出来送你去医馆的恩你怎么算呢?”
“你闭嘴!”
“你呀,根本不知道道心是什么。”
“我知道!”
“好,你知道。那你能逃出去吗?”
“我——”
“你不能。”影子摊了摊手,“因为你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活,你是为了什么进入这里,你的目标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早就不知道这些了……”衣袖上又一次出现了云纹,不同的是,这次连带着衣袖都黑了一片,像墨迹玷染,与雪衣格格不入。
他如梦初醒,质问影子:“你不是死了吗!”
影子还是他的影子,乖巧的,随着他自己一样团着。
秦朝不再言语,他沉默着低下头,用手在泥巴上写了一个字:
生。
他会活下去,一定会。
等离开这里,就去问公子求一个考取功名的机会吧,了一桩心事,平一点遗憾。
两个世界,总有一个是真的。既然以他微末的道行无法区别,那就一个一个试,路是走出来的,不是送到他眼前的,他一定可以出去,一定可以。
他用灵气造出一副眼罩,蒙住了自己半边眼睛。
“二蛋,你怎么在这里,回去吧,爹娘不怪你。”两道人影被残阳拉得很长,男人和女人并肩站在一起,女人脸上是担忧,男人脸上是喜怒参半。
他点点头,别扭得学着寻常人家孩子一样跑过去,说:“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