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譬如朝露》
……
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航空港，只为履行当初的承诺，如果不是因为那天的争吵，或许我就能和这里的很多人一样光明正大地送别自己的友人，说些祝福暖心的话语。
但现在，我只敢躲在柱子后面，远远地看着他。
广播响起，检票口打开，队列开始移动，他不断和人交换位置，使自己一直处在最后，一刻不停地张望，想要发现什么。
我知道他想发现什么——
我。
但我实在无法满足他的心愿，无论是那一个心愿还是这一个，都不能。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天他悲哀与悲伤并存的神情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同时出现在每一个睡梦的角落，让我仿佛从他深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明明不都是在笑吗？
为什么都这么难过？
我努力地笑笑，用面部肌肉支撑住眼眶，让眼泪不至于那么轻松就落下来。
很快闸口外面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还在张望，动作越来越迅速，越来越仓皇，一个大男人大庭广众的就像快哭出来一样……真是的，也不怕丢人。
工作人员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连忙掏出手机，快速敲击了几下，然后匆匆走进去了。
同一时间，我这边也收到了消息。
【我走了，对不起】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我呆愣在那里，各式各样的人陆续从我身旁走过。
有的对我毫不在意，有的对我投来一瞥。
没人为我停留。
忽然，我收到了母亲发来的短讯:
【他走了吧？乖女儿你有乖乖听话对吗？回家吃饭吧，我和你爸聊过了，婚事我们不着急，等什么时候遇见你自己喜欢的再说，反正你还年轻，时间多的是】
我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而笑。
我回家了。
过了几年，我和他恢复了联络，通过视频聊天。
感谢超距遥感技术的发明人，让我们隔了不知多少光年还能实时通讯，就像当年面对面一样谈天说地，一样开心。
他说我看上去一点没变，这是理所当然的。
对仙舟人的平均寿命而言，这几年不算什么，不足以让我的形象发生任何变化。
我同样发现他也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还是那样年轻英俊，不愧是能让我一见钟情的男人，我为自己的眼光感到自豪。
我们很自然而然地交流，就像从来没有爆发过冲突，只是分别很久的一对至交好友，环绕我们的除了融洽就是融洽，两人的笑容都一点都不勉强，也不僵硬。
真是的，我们真的吵过架吗？
我甚至开始有些恍惚。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都是这些年各自增长的见闻，听起来都很新奇有趣。
我为能继续了解他感到异常兴奋，隐约感受到那个早已被自己亲手掐灭的妄念又开始悄然滋长，伴随着再也无法抑制的思念……但我并未阻拦它们。
“我明天就结婚了。”他忽然很温柔地说，就像当初说他爱上我了一样温柔。
“是该结婚了，要不然都没女人要了，”我笑着说，“可惜没办法来喝喜酒了，给我卡号，我随个份子吧。”
“对不起。”他没有看我。
“你说什么？我这边突然信号不好，等你有空再聊。”我直接切断了视频。
这当然是个拙劣到不戳就破的谎言，在画面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神分明表示得很清楚，但我也没办法……
难道非要让我承认我其实难过得想死吗？
我早该知道会这样，但我没办法。
真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恢复了联络。
我知道背着那位女士和一个有妇之夫保持长期联络多少有些不道德，但看在我和他已经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再见面的份上，他的太太应该会原谅我们吧？
不原谅我也没办法。
我们聊天的内容也很健康，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闲事，东家长西家短，或者有关某条猫猫狗狗之类的话题，很琐碎。
反正绝口不提情感方面的话题。
我们也不需要聊那个，就像一无所有的乞丐不需要操心今晚该穿什么颜色的貂皮大衣，吃甜味还是咸味的龙虾鲍鱼。
讲真的，我其实有暗自期待过他提起现在的婚姻对他来说有多痛苦多折磨，让他恨不得立即摆脱……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阴暗想法，但我不能否认。
我得承认，那样或许会让我好受一点。
但他什么都不说，于是我也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对时间变化的感知我很不敏感，仙舟人就是这样，不是几十年一百年完全不会察觉到时间的存在，而那对像他那样的人来说就是一生。
他眼角长了一些皱纹，但帅气依旧。
白头发的出现，则终于让我感受到了某种极大的不真实。
“你长白头发了。”我轻声说。
他猛然一惊，急匆匆切断了视频，然后就再也没有开启过。
他以信号不佳为由始终拒绝视频通话，于是我们只好只用语音通话。
我们都心照不宣。
语音通话也挺好，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虽然是也发生了变化的声音，但我仍能听出来通讯的另一头是他。
我们继续讨论那些琐碎无聊的内容，和人生颇有几分相似，就像我们真的在一起经历了某段人生似的。
时隔多年我终于意识到了当年阻碍我们的其实并不是我的父母。
“仙舟人和化外人不能通婚，离开我的女儿，你们不合适，就死了这条心吧。”
余音在耳，我的父母当着他的面强势宣称，他哑口无言，我在一旁也默不作声。
一直以来我把我们分开的责任完全推卸到了父母的身上，不断埋怨他们太霸道太固执，太不通情理……
只有这样我才能不用承认，其实我从来没为我们的未来争取过任何东西，做出过任何反抗，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从未有过。
我也打心里觉得仙舟人和化外人不能在一起，我和他不合适，未来不会幸福。
但我没敢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只是一直躲在父母的身后，像个怯懦无用的孩子，让自己看起来很无辜，似乎只是被父母随意决定人生的受害者，不用被别人责怪。
真是卑怯又可笑。
他是否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当时的神情才会那样悲哀？
我不敢细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反正不管再怎么去想，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我们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
但我真的很后悔，真的。
某天，他拉着我一连聊了好久，一直说个没完，好像要把下辈子的话都说光似的，让我有些烦躁，又有些惊奇。
在那之前他的身体已经不好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他从不透露关于自己健康状态的只言片语，但根据他时不时的咳嗽和大喘气，以及越来越虚弱的声音……
我能猜到，那个我始终都不愿面对的事实。
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那天他仿佛重焕新生，气息雄厚悠长，嗓门前所未有的洪亮，说话不但啰嗦还有些放肆，居然老不羞地调戏我！
我真的很想笑。
这家伙也真是的，几十年前干什么去了？当时怎么那么老实？
对了，他的太太去年寿终正寝了。
带着奇妙的心情入睡，我久违地梦到了他，还是他年轻时的样子。
当然，他现在年老的样子我从未见过。
这算不算是一种遗憾，我不知道。
我很想知道，又很不想知道。
有时候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矛盾，朝夕变化，让人无可奈何。
……他坐在我的面前，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偷偷注视我，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就无声笑笑，目光投向远方……
整个梦境寂静无声。
当我醒来，我突然很想向他坦白这一切，将我的懦弱、虚伪，以及悔恨，通通展现给他，我已经憋得够久够难受了。
我想告诉他: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想必他现在也只会一笑了之吧？但就算只是这样也好。
只要得到一点点他对此的反应，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心满意足。
语音通话转向视频，这一幕陌生得让我恍如隔世，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句话，那张熟悉的面庞就出现在我眼前。
是年轻时的他，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我呆愣住了，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在是梦境还是现实。
在那一瞬间，无数稀奇古怪的奇思妙想没由来涌入我的脑海中:
或许，是他得到了某种返老还童的药水。
或许，他不但返老还童了，还意外获得了像我一样长久的寿命。
或许，他还掌握了空间跳跃技术，只需要一秒钟，这样的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或许……
或许，我终于能在现实中再次拥抱他。
一想到这样美妙的可能性，我几乎快要流下泪来。
“我——”
“姐姐你好，我爷爷昨晚去世了。”
屏幕上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用礼貌且沉痛的语气说，应该是把我当成了他爷爷某个好朋友的孙女。
“好的，我知道了。”我轻声说，挂断了通讯。
走出户外，才发现又到了春天，处处鸟语花香，我的心里却一片死寂荒凉。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只是现在发生了而已。
望着眼前毫无趣味的风景，我的意识忽然飞回到了那个早已消逝的离别之夜。
那时我的父母已经下了最后的通牒，他说无论如何都想再见我一面，我瞒着父母过去了，但没有给予他想要的回答。
于是我们吵了起来，吵得很凶，互相指责对方的过错，疯狂咒骂这个世界。
然后他忽然哭了，又努力微笑着，张开双臂缓缓走向我，眼里是仅剩不多的期待或者哀求。
我却往后退去，浇灭了他眼中最后的光。
多年以来，无数次地，比如现在这次。
我看到他面带微笑张开双臂向我走来，想要将我抱入怀中。
我知道我同样想紧紧抱住他，于是也那样做了……
远方忽然吹来有些寒冷的风，我的意识又回到现实。
抱住我的，我抱住的，都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