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过往的书页(简史Τ)
“……暗无天日?”
“是的——远征纪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于帝国的生命而言都是十分黑暗的。”
“这……”
“谁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时的帝国虽然是百废待兴,但是实际上帝国也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恢复——时间或许无法修复躯体和灵魂,无法填补已经被崩碎的文化与记忆,但是它终究还能磨平尖锐的棱角,拉平躁动的怒海狂涛——新的生命本应站在更积极和更自由的起跑线上。”
“……为什么会这样?”
“老师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是的——老师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在帝国学术界内也无定论。没有人整理出一套协变的、能够让所有关心此事的人都认为“至少没有冲突之处”的合理解释。”
“……唉。”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异常之处……或者说,本来就没有异常之处——所有的领域都在重新起步。新的思想碰撞出新的火花,新的需求表明了当前的不足,站在更高的位置的人们从阴影中走出之后,能看到更远处的地方的他们也开始为未来做准备……这很正常,偶尔会有一些个体会不愿意配合或者提出有些怪异的问题和看法,但是这太正常了,即使是从现在往前看,以更高的眼光和更严苛的标准去衡量新时代的开端的话也不会有问题。但是……随着新的灾难爆发,有一些东西似乎被悄悄地篡改了……”
“断裂带的两度爆发直接导致了远征纪年中的新帝国——或许也可以说是第四帝国出现了第一次大规模的思潮失控事件。此次事件将帝国的一部分抽象概念具象化了——思潮聚合体,涌现产物,我们现在这样定义“祂”的属性。”
“祂并没有存在太久。虽然祂这个“帝国自身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身份使得祂看起来很难对付,但是在帝国的顶端,拥有已经停止对外赋予的权限的那两位——可以说,他们比帝国本身更强大。”
“这……”
“带砝码效应生效,猛烈的定向思潮被充分削弱之后,位于帝国顶点的两位皇帝发动了叙事攻击,祂被打散并回归到了“正常”状态——祂那本不应该出现切实轮廓的身体重新融化。帝国历史上第一次此性质、此规模的、自下向上的思潮事件暂时落下帷幕。但是,在这多灾多难的纪年开头,这些还只是局限在短时间里的“小问题”。”
“这也能算是“小问题”……吗?”
“用用你的能力,克里兹。如果这些事件都已经是那时的大问题,那么远征纪年的几乎整个前半段也不必用“暗无天日”这样的词来形容了。这些事件虽然声势浩大,但它们还不是主线。”
“那么……主线是什么?”
“那时的帝国没当回事的部分……有新的生命会公开质疑前辈们的经验经历,会否定老辈人的观点和思想。”
“这……这不是很正常吗??”克里兹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说这是问题“主线”上的内容……难道帝国不允许思考,不允许反对吗?”
“这件事本身当然正常——但是,如果有一些外来因素渗透并催化了这其中的矛盾,使得问题向错误的方向不断激化……那可就不正常了。”
“很突然的——猛烈爆发的内战席卷了大半个帝国。”
“内战?!”看到这里,克里兹的眉头紧紧的锁住了。
画面中,整个帝国的疆域被刷上了一层又一层红色,就像是有一个顽劣的孩童在用刷子肆意挥洒不知从何而来的红色涂料——这其中的每一个红点,都对应着一片正在飞速膨胀的战场。
每一片战场似乎都被分割形成了对立的两面,被煮沸的星海不断向着倒悬的“另一边”释放出无形的海啸和光墙。信息洪流之间的猛烈碰撞不断撕扯平复着空间结构,使得它们开始不断的形成一条条再也无法平复的伤疤……
“怎么会这样?帝国的权限系统为什么会允许内战的出现?”
“帝国权限系统并非坚不可摧——说到底,帝国权限系统也是由信息构成的。尽管构成它的信息是晶能这样的超凡资讯,尽管它编入了大量逻辑判断模组,有着大量数学公式的协调而有着相对完善的结构,但是它最终也没有超越信息大一统,也没有比虚空中的其他信息多出更多的特别之处。”
“只要外来的扰动强度足够高,帝国权限系统当然可以被干扰甚至被摧毁。”
“头有些……痛,我回忆起了什么?”克里兹用手扶住了额头,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从脑海中浮现——无数质问来自四面八方,破碎的金色海洋与冰冷的黑暗将自己肢解,无数不在的波动中,仇恨与对立不断激化着矛盾,问题愈演愈烈,倾轧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有些话必须只能对你一个人说,有些事情,你也必须……只能自己知道。”
“嗯?”克里兹忽然发现,这些话是自己的老师附耳而说的。
“帝国还不能肯定一切,但是最新的结果已经回传——你的诞生方式可能很特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跨越帝国整个时代的个体,你可能没有对那些事情的直接记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所有事件的亲历者。”
“内战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内战持续了数万年之久,规模最大时,有十分之二个帝国陷入战火焚烧之中。这场内战是被虚空烈阳和总旗舰动用叙事力量强行刹停的。然而……后续的问题却纷至沓来。”
“敌视开始在帝国各处蔓延。”
“敌视?”
“是的,敌视。那时的帝国……帝国治下的一切存在就仿佛是都蕴含着无处发泄的满腔怒火一般,所有人都会去敌视,去攻击他们所见所感的、哪怕是让他们感觉到一丝一毫不满的一切。”
“这并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这些情绪的突破点最开始可能是一些不公正的裁决、反常理的行为或者是不作为的处理。这些本来只有亿亿亿万分之一的事情在那时的敏感环境中被迅速放大,被强行呈现到了每一个人面前——它们之中有些得到了相对妥善的后续处理,有些则没有。至于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的原因……有些事件已经过期了,它们不应该再被追溯,而有些事件则跟权限网有关,它们被权限系统干扰了。”
“这些就是……“导火索”吗?”
“可以这样认为。少量的不公正之事引发了知晓它们的智慧的愤怒,这些愤怒的智慧又会将这些本来不起眼的污点放大……这样的循环不断迭代积累,并最终压垮了承载的底线。”
“而在这之后,行为上的失控更进一步的推动了纪元前中期的“暗无天日”。”
“行动……?”
“当帝国的法律与权限系统在如同涡流一般不断改变方向的舆论浪涛中无法做出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时,有些激进的个体恐怕就会去自行改变结果,让结果能够被自己所“满意”。”
“什么?!”
“所以……克里兹,接下来的事情老师不用说的更多,你自己的力量应该足够你明白为什么那段时间会被无数人那样认为,会被直接扣上了“暗无天日”的帽子了吧……”
“……”
……在那种环境中,或许比直面强敌,直面无尽的战场更令人绝望吧。
再厉害,再强大的个体也很难做到“完美”——一件事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绝对满意。而在那个可怖的时代里,任何疏忽、任何缺失都有可能招致他人的不满。而他人的不满带来的……是根本无法预测的后果。
无以数计的场景片段从克里兹的眼前闪过——那些片段中的景象堪称荒谬。
起因是荒谬的,一件责任主体原本十分明确的事情,却不知为何被对个责任主体推诿塞责。
过程是荒谬的,本应由系统解决的困难,却在足迹已经跨越数个世界后仍未得到解决。
结果是荒谬的——拖延,破碎,不了了之。
后果是可怖的——新的不满被广而告之,无数生命将标签贴在了原本不应受此波及的责任主体上。
一个人,一些人,一些生物——他们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使得自己显眼,他们高高的站在大众的对立面上,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在有意同原本的一切潮流对着干,他们以此吸引视线,无数的批判、愤怒和责骂被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嬉皮笑脸吞噬。这样的行为被刻意实行,刻意扩张,直至这样做的家伙们被外力终结——无论这外力是否符合帝国定下的规则。
一点不满,引起了无数看客的不满,这些看客的不满又招致了更多路人的不满,无数的人们彼此之间党同伐异,节奏如同失控的海潮,它们在帝国的网络中沸腾,凭借着这遍布无数世界的巨大高速公路,这些信息四处扩散,一件事情带来的巨大扰动能够延续成千上万年,其影响范围甚至可能足够跨越整个帝国……
“为什么会这样?”当克里兹看到因为一次有争议的内部调动导致了分布于帝国的“两边”的世界都出现了伤亡时,他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
“最初的势头不知道从何而来——也查不出来。这些行为就好像是曾经欠缺的部分现在要被一并偿还一般从各处涌出,并突然改变了整个文明的走向和发展趋势。对此,帝国学术界也曾经先后提出过多种假说,例如文化缺失说、虚空扰动信息异常说、信息背景环境变化说等等等等。但是这些假说到头来始终无法避免“用假设去证明假设”的死循环。”
“但是,真正导致帝国在那时“暗无天日”的原因还不止于此。或者说,失控的言论和越发激化的对立只是原因中的一部分。“失控的行动”才是主要原因。对待生命的行为,裁定事件的性质是很严肃的事情。它们必须依照帝国法律,但是在那失控的大前提下,由于网络机能不全,加之此类行为范围覆盖过于巨大难以在遵循程序正义的前提下及时管控,这些失控的行动开始挤占本应由帝国和帝国网络拥有的权柄。换言之——那时,帝国有相当多的人认为……一股孤立的思想浪潮,甚至仅仅是他自己——便拥有裁定他人行为,裁决他人生命的能力与权柄。”
“想想吧——这会是多么可怕的场面,因为自己的不满就可以终结他人。在那个情绪失控的时代里,绝大部分人在疯狂的同时,他们自身的生命也彻底失去了保障。”
“帝国……没有管理过这些事情吗?”
“怎么可能没有管过呢……公告,立法,管制甚至是舰队武装接管甚至武力镇压……这些常规的手段只能起一时之效,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源头影响无法去除的话,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如果问题愈演愈烈直到不可收拾,曾经解决了许多次这样的问题的手段被再一次搬上了台面——重启,利用叙事轰炸直接攻击整个帝国,清除异常的个体,逼迫帝国以此修正错误并再次来过……这更是将帝国的管理者们和组成帝国的基元们直接放在了彻底的对立面上。”
“这样的一切……持续了很久。”
“老师……我,我难受……”
“我也是,我不想……再听了。”
“可以理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你们先休息吧,如果还有其他的不舒服及时跟老师说。”克里兹听得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的老师似乎在微微地叹息。
“老师,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
“五千亿年。”
“这——五千……亿年?!”
“是啊,克里兹。你看。”一张图片被放在了克里兹眼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似乎是星空……河系吗?”
“你认为……这片河系同我们现在的河系有什么不同?”
“嗯……这一片河系似乎很模糊,有什么东西把星星都给遮盖起来了,那些像是薄雾一样的东西……在我看到的星空里似乎很少出现。”
“是的,克里兹。这些薄雾实际上跟很久之前我们的家园宇宙中的“星云”很像。而这些星云……你猜猜它们是什么构成的?”
“……您这么说的话,那么这些是……”克里兹的瞳孔骤然缩紧了:“是“他们”?!”
“……是。”
“怎么会这样,这……这是有多少生命被……”
“五千亿年……在这五千亿年中,被煮沸的鲜血和没能被及时清除的残躯飘散到家的外面,在太空中形成了能够包裹宇宙大尺度网络的星云……如果这样的环境成不上是暗无天日,那还会有怎样的环境配得上这个词呢?”
“这样的恶劣环境在摧毁智慧生命的逻辑与理性时,也在动摇着帝国的根基。由于崩溃导致帝国几乎时刻都处于紧急状态,帝国管理层还算有较大的操作空间。因此,在还算长的时间里,帝国的学术研究和必要的对外军事活动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随着事态的加剧,混乱终究还是蔓延到了这里——帝国的管理层不管怎么强大,怎么高高在上,他们也只是管理帝国庞大力量的管理者而已,帝国真正的庞大力量来自于组成帝国的无数个体。来自于浩瀚且广阔的基层。而基础都这样混乱了,高高在上的塔尖……又能依靠什么来维持整座塔呢?”
“智慧群体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种族之间越来越敌视彼此——使用晶能的生命敌视使用奥术力量的生命,人形生命敌视场生命和虫族,虫族厌恶融合生命和进化矩阵这样的“无灵魂”生命……谁都被敌视,谁都在敌视别的存在。无穷无尽的对立就在这样不合逻辑的环境里一次又一次的爆发着,仿佛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即使是烈阳……也没有能力逆转这一切吗?”
“现在来看……没有。砝码效应能削弱异常现象的强度并稳定环境,但是常态下的烈阳并不能直接扭曲和篡改环境。而做到后面的两点依靠的并不是砝码效应,而是叙事轰炸。这一点维多维尔陛下已经做过了——没有用。因为故事一直在被持续的污染,但是没有人能找到对应的污染源,也没人能找到为什么渗透已经如此深刻,但却从来没有任何明显的先兆的原因,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异常,如果是异常的,这异常是从哪一刻开始的……既然这些都不知道,那么新生的故事也只是会让曾经出现过的问题再出现一遍罢了。”
“……然后呢?”
“整个帝国仿佛就要分崩离析,所有曾经出现过的负面情绪、负面因素和不合理事件疯狂地爆发出来,就像是要填补文明曾经在这一方面的空缺。经历过多次宛如固定流程般的浩劫的人们开始变得浑浑噩噩,他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别人的。原有的限制锁和底线都消失了与其说他们是生命,说他们是行尸走肉恐怕更为合适……”
“而帝国本身……在经历了如此长久的剧烈摧残之后,星明的文明文化遭受强大破坏。即使放眼帝国全境,整个帝国也没有太多蕴含“文明”和“文化”的东西可言。帝国本身和帝国的生命们倒是可以看做是文明与文化的活载体。可是……如你所见,他们都已经千疮百孔。”
“帝国的文化发展和技术进步全部陷于停滞甚至是倒退。由于传承的强度越来越低,很多知识已经难以进行有效的传递,加之帝国生命不间断的大量死亡,很多知识和信息因此而无法被看懂,无法被解读。”
“这又是……为什么?传递这些知识和信息的载体也被污染或者遭到破坏了吗?”
“不排除这些可能性,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如同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啊,这里有一些关键点我没有解释清楚,如果说的更清楚些你可能就理解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高级知识都是很难传递的,因为它们很难懂。”
“很难懂?是因为它们本身太过复杂或者牵扯的内容太多,需要学习者有很高的基础才能看懂它们吗?”
“不——是因为掌握它们的学者在无意间把它们弄得很难懂。”
“这……应该如何理解?”
“远征纪年初期的帝国还在从战争废墟中恢复。决策纪年的野蛮发展虽然使得帝国的技术有了很高的上限,但是这些技术并没有很好的整合起来。你可以这样理解——你现在所学的一门课的知识,在那个时候可能蕴含在千百个知识体系的碎片中。而这千百块碎片可能需要由更多的学者们穷尽毕生所学才能勉强拼凑出来。”
“同时,格式问题、习惯问题也给知识和信息的传承带来了巨大的困难。技术野蛮发展带来的问题,就包括文明与文化跟不上——一样新的技术或者是一个新的理论出现之后,帝国现有的语言文字没有可以表述和概括它们的字词或语句,而逻辑结构和数学语言又不完全统一。因此,一个学者自身所掌握的知识理论体系很有可能只有他自己才会懂,甚至如果时间长了那些学者自己的习惯改变了,他们也是可能看不懂自己曾经写下的东西的。而需要交换和传递这些信息时,在他自己看来清晰且明确的字词组合在别人看来,恐怕就是一堆似是而非的概念组成的乱码,看起来说了很多,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评价在那时很常见。至于万象表意等高新技术……直到现在,那仍然是高新技术。”
“嗯……那时的帝国没有处理这些问题的措施办法吗?”
“当然有,但是帝国太大了。并且考虑到那时的帝国百病缠身,再好的政策再好的方针都需要时间来实行。而提出能够适用于整个帝国,至少是帝国大部的法律法规和政策方针也都是需要时间的。远征纪年初期的正常时间现在已经模糊,估测区间跨越几千万年到十几亿年。由于估测依据不尽相同,结果有不一样的地方很正常——但是,它们都还是太短了,短到不够让帝国从烂摊子里站起来。”
“还是挺……难以想象的。”
“很正常。”
“那老师,在这之后呢?我并不知道历史的具体细节,但是既然我现在出现在这里并且过得不错,这说明帝国必然是挺过了那段黑暗的过往。”
“是的,并且……帮助帝国挺过那段黑暗的因素,对于帝国来说熟悉且常见。”
“……是什么?”
“天灾,断裂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