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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李大狗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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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借住于河西道州,申县河畔一家普通民房的秋仇,开门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昨夜一场好雪,天地乾坤皆白,直至现在依旧稀疏飘零。

    长剑轻裘,英姿飒爽的秋仇,刚刚走出小院,正要感慨一句诸如:‘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之类的话语。

    又觉得放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妥,毕竟昨夜落雪的窸窣声响,也曾吵醒过他。

    遂想再换一句恰到好处的诗词。

    脑海中翻飞的诸多文字,还未选出应景词句,突然看到白雪覆盖的小径远方,走来了一个皂衣方帽,披一件狗皮大袄,作官差打扮的身影。

    秋仇呵呵一笑,丢弃之前的那些杂念,暗暗猜测:

    ‘莫非是那姓钟的县令,见我一直不愿离去,睡不踏实?故此才在这大雪天的早上,派人前来说和作保?’

    如果真是这样,秋仇自然愿意接受,毕竟他所要的结果,是最大限度的保证,在清河工程之上,不要出现人员伤亡的事故。

    至于是县令主动去做,还是被迫而为,对他而言,都是一样。

    想起当初在家之时,接到李大狗送来的书信,秋仇惊讶苦笑之余,内心颇为欣喜的收拾了行装,打马就往申县赶来。

    纵然这趟出行,注定路遥事繁,又怎及得上好友侠义之心如故?

    所以到了申县之后,他还专门回了李大狗一封书信,只是不太清楚对方的具体行程,索性直接寄到位于振武道的定西府城。

    届时李大狗要出阳关西行,肯定少不了去一趟定西府,加盖出关文件。

    随后一路赶急赶忙,总算在十一月中旬赶到了申县地界。

    入城次日,他就去了河道之上探访,彼时的清淤工程,已经完成过半。

    许是李大狗威胁之言犹在,暂时还没出现人员死亡的情况,只是半数河工却仍然缺衣少食,冻伤累伤无数。

    倘若在口粮棉衣、茶药姜汤等保障物上,没有任何改善,只怕不用等到役期结束,腊月天里就会有人坚持不住,冻饿而死。

    看在目前还没出现人员死亡,秋仇决定先礼后兵。

    于是写了一张名帖,言说自己是当朝翰林学士冯可道的学生,递给了县署守卫。

    说起这个身份,虽然有些夸大,倒也不算假冒虚构。

    需知秋仇自幼追随名师,修文习武,虽然未曾考取功名,也远非李大狗这种,堪堪通读四书的文盲能比。

    其师教学之时,也曾多次谈及青冀之地,言说那里文风鼎盛,大儒众多,且讲学之风蔚然盛行。

    是以弱冠之前,他第一次仗剑游历,便是去往北方的青冀之地。

    那次为期两年的游历之中,秋仇拜访过多名经学大家,交往过不少青年才俊。

    每逢有聚众讲学的机会,无论对方名声大小,只要他能赶到,必定不会错过,每每倾耳注目,执礼甚恭。

    纵然有些观点并不认同,他也从不当面质疑,如此期年,学问方面居然颇有精进。

    其中年仅三旬的冯可道,便是他最为钦佩的一位。

    那年暮春之时,秋仇偶然听过一次对方讲学,觉得冯可道所言,颇合自己心意,遂有大半的时间,跟随在他身边,听其讲解《春秋》三传。

    此人也算奇异,名声尚不显于儒生文士,却在平民百姓之中声望颇着。

    皆因其人讲学广博大胆,从不拘泥文本经义,往往与千百年来的帝王将相,互相印证,更皆言语朴实,通俗易懂。

    便是目不识丁的妇孺氓民,也能在他讲学之中有所受益。

    故此冯可道每次讲学,除了十来个年轻的寒门儒生,倒有百十数的市井乡民,争相听讲。

    其人也有先贤有教无类之风,无论对方是谁,皆是来者不拒,有问必答。

    秋仇好义,春秋大之,所以他虽然没有拜入对方门下习文,也曾以弟子之礼执经叩问。

    冯可道喜其好学之心,每有所问,知无不言。

    如此大半年的时间,倒让秋仇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江湖之人。

    直至年关过后,又是开科之期,冯可道与多位同乡收拾了行李,赴京赶考,秋仇这才送别了对方,继续自己的游历。

    待他回转家乡及冠之后,就听闻了冯可道金榜题名的喜讯。

    为此,他还特意写了一封道贺的书信,送往京城。

    其后冯可道在回信之中,也勉励秋仇,让他在习武之时,不要荒废了圣贤之学。

    若有什么疑难之处,大可写信询问。

    只是秋仇这几年来,醉心江湖武林之事,虽然没有请教学问上的难题,佳节年关时的问候,却也不曾落下。

    故此在名帖之上,言说自己是冯可道的学生,秋仇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说来也巧,冯可道与钟琼都是兴安五年的登科进士。

    只是钟琼的进士前面多了一个“同”字,面对翰林学士冯可道七字,不免矮上一头。

    所以看了名帖之后,不好怠慢,特意换了一身儒服,召见了秋仇,以示读书人之间的礼仪。

    本以为秋仇就算没有功名,也会是个体面的读书人,哪成想居然是个腰挎长剑,一身劲装的武人打扮。

    若非见他长相俊美,文字功底不错,几乎就要挥袖赶人。

    正要应付几句,打发对方离去,谁知来人几句客套之后,直接表明来意,要求他划拨粮食布匹,修缮屋舍床榻,不能让清河的百姓,继续遭受饥寒之苦。

    钟琼顿时大为光火,也顾不得读书人的体面,站起身来就要用长辈的架势,好好教训他一番。

    钟琼不要体面,秋仇自然不会对他客气,左手往身前一拍,起身之时,一张黄檀硬木的厚实桌案,已经支离破碎哗啦倒地。

    这一突兀变故,唬得钟琼张口结舌,话不能出。

    若非李大狗与秋仇外貌悬殊,他几乎以为那晚的不速之客,就是眼前之人。

    秋仇哼了一声,重申了之前的要求,转身就要离去。

    反应过来的钟琼,赶忙找个台阶,拉住他的衣袖,连道是个误会。

    又抬出与冯可道的同科之情,想要讨价还价。

    秋仇稍加让步,只许他一旬时间,募集物资。

    钟县令自然是各种推托叫苦,奈何秋仇不肯让步,一对冰冷的眼眸,不时在他脖颈之间扫上几次。

    此情此景,有功名的钟进士,也比不过有武功的秋大侠。

    认清形势的钟琼,只好怏怏答应下来,表示愿意说动一些本县大户,捐募一批米粮冬衣。

    秋仇也不在乎县里的几位捕快,守在钟勍身边,看着他召集豪绅大户,一番威逼利诱,总算把物资凑了个七七八八。

    直至半月之前,河川封冻,总算没有出现大的意外,工程也已完成了大半。

    松了一口气的钟勍,这才下令让一众服役的百姓回家过年,至于剩下的小半工程,可安排在开春解冻之后,重新招募人手便是。

    秋仇也因此闲了下来,本想回家一趟,奈何捐募物资的时候,他的白马已经卖了,所得银钱也都捐给了钟勍,冬日挣钱不易,尚有余钱过冬,他便暂且留下,等明年河道清淤之事完成再走。

    所以此时的他,见到前面差役打扮的人,向这边走来,还以为是县令觉得自己长住不去,颇为碍眼,专门派人来给自己传话。

    故此,秋仇施施然静等对方过来。

    谁知这满身是雪的差役,走近之后,行了一个江湖礼节,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道:

    “甚幸秋大侠还在此地,不至于让在下空跑一趟,这里有一封您的书信,是从长乐府的六扇门,快马转运而来。”

    秋仇微微一愣,还以为是钟县令派遣过来传话的寻常捕快,不料居然是六扇门的人。

    又看了一眼对方递过来的信件,从信封上的字迹,可以看出是李大狗的手笔,内心有些惊讶。

    ‘那家伙怎么和六扇门的人搅合在一起,之前的来信可没有提到过?’

    既然是为送信而来,秋仇自然对他客气几分。

    道谢之后,接过信件,随手翻转,见背后完好的封泥,是一个龙首图案。

    秋仇虽然没有细看过六扇门的腰牌,听送信之人所言,大概也能猜出其中来历。

    见对方没有立刻离去,秋仇露出询问神色。

    来人呵呵一笑,双手往狗皮大袄里缩了一下,露出了左边腰带挂着的一块铁牌,呵呵笑道:“秋大侠可回房拆开信件观看,在下稍做等候便是,若有回信,正好交由在下一便带回。”

    秋仇摸了一下手上信件厚度,估计少说也有十来张纸,内心一笑:

    ‘果然是李大狗的写信风格,下笔之后事无巨细,言详语尽,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居然委托六扇门的公人,从长乐府快马转运送来,且先看过之后再说。’

    遂一拱手,道:“如此有劳捕头稍等,天气寒冷,不如进屋喝杯热水?”

    捕头望了一眼秋仇身后低矮的平房,当心有什么不便之处,摇头拒绝道:

    “秋大侠客气,在下不过是从县城走了一趟,沿途奔波劳累的事情,都是其他兄弟们干的,我在这里等候片刻就好。”

    秋仇历来不喜与官府之人交往,听此也不勉强,点了点头,道一声有劳,转身回屋。

    关好房门,仔细检查了一遍封泥,看不出有人动过的痕迹,于是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粗略看来不下十一二张。

    移步站至窗前,抖了抖信纸,轻轻展开,将第一页凑到眼前。

    果然是李大狗的写信风格,既没有敬称,也没有明显的分段,甚至在信纸的开头,连个问候词也没有。

    一种写信之人就在眼前的感觉,像是竹筒倒豆子般,有说不完的话语。

    秋仇眉头舒展,会心一笑。

    一瞬间,这间狭小简陋的贫寒卧房,好似吹来了一阵春风。

    入眼处,是口语般的词句,

    “秋兄近来过的肯定还不错吧……”

    一句话看完,秋仇好看的眉毛微不可察的抖动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作响…

    ‘过得肯定还不错吧?……’

    秋仇不禁抬起了脑袋,望向窗外。

    田野满地皆白,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空中稀稀飘飞的白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在这寒风腊月的年关时节,本该在家乡故地约上几位好友,登高望远,较技论武,或是临冰垂钓,烹鳖脍鲤。

    现如今却因为李大狗的一纸书信,策马仗剑,远赴数百里路,孤身在这申县过年。

    而今白马早已发卖,除了身上的轻裘长剑,只剩下五六百文铜钱。

    回看所处卧房,长宽不过数尺,唯一床一衾一枕,一凳一炉一壶。

    就连壶中之水,也因早上不及点火,已经结冻许久。

    ‘李大狗这小子,该不会又有什么麻烦的事情?要我做吧。’

    秋仇脑海转过几个不好的念头,重新低头看向手中信纸,只觉得,纸上这许多还算工整的文字,突然之间就变得潦草了起来,看得让人心烦意乱。

    纸张轻轻翻过,不时发出哗啦声响,秋仇剑锋一样的眉毛,也慢慢皱了起来,好似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带着嬉笑的平凡面孔。

    秋仇莫名觉得手痒,想要一拳砸在那张脸上。

    左手两指间,纸张的厚度慢慢变薄,最后一张信纸映入眼前。

    “……小殊真的是个又懂事,又可爱的孩子!奈何自幼病弱,又逢丧父,而今孤身在外,我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除了秋兄之外,再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了。

    还请秋兄万万见谅,收信之后,麻烦你再跑一趟。

    山中有医疗圣手,谷内有汤池温泉,正是除疾去病的休养之地,待其病愈无患,方可择一黄道吉日,启程南下。

    路遥事繁,风雨难测,有无限别情,需待来日面叙,不醉不归。

    拜谢~拜谢~

    挚友李大狗敬上

    兴安七年十二月十一”

    秋仇的目光,在这张段落分明的纸上,停留许久。

    紧皱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舒展了许多……

    一声长息,呼出阵阵白雾,收好信纸的秋仇,忍不住苦笑一声:

    “李大狗这家伙,也就在使唤人的时候,才会吝啬一两句‘拜谢’之类的敬语,上次欠我一顿酒还没还,下次再会,若是没有一坛仙家珍酿,必然不能放过了他……”

    言罢不禁再次长叹。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也不知此生,你我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

    一把黄澄澄的铜钱,摆在屋内屋孤凳之上,约摸百二十枚。

    秋仇转身出了房门。

    院外的捕快的狗皮大衣上,裹了一层薄薄的雪。

    见他出来,上前一步问道:“秋大侠可有回信要送?”

    “有劳捕头久等,这次就不回信了。正好我要去县里一趟,不若你我同行?”

    “如此……甚好。”

    捕头略作犹豫,点了点头。

    细雪飘洒中,长剑轻裘的秋仇与褐袄方帽的捕头,徐徐北上。

    一个时辰之后,申县城北的官道之上,奔出了一骑白马,毡帽蓑衣的秋仇,策马北上,卷起地上的白雪,如棉如絮。

    轻裘不再,白马依旧……

    少年英姿如鹤,密雪纷纷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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