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滥觞肆 凄凄荒草
即便数日后，杜羽士也没能想明白自己梦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他某一日在山上和贰甫对坐交谈时，贰甫告诉了他一件事。
“我故乡本不在这，我是逃难来的。”
杜羽士惊诧：“你故乡在何方？”
“北原，那里有遍地的芳草。我们被游牧的猎人发现，他们誓要剿灭我们。那时候，北原的几支狼汇聚在一起商议，分批次逃离，为的是尽量声势小一些。留下来的狼人学习人的文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像他们一样生活，甚至是融入他们。”
北原来的狼，南山来的虎……杜羽士正出神着，突然被戳一下，猛得回过神来继续问：“那留下的狼人呢？”
“现在应该也离开了。”贰甫回答，“只是不知道，现在他们的头狼是谁。”
贰甫看向北方，那是故乡的方向。
就在数个月前，北原留下的最后一支狼人也如期离开。寒风呼啸，严冬过后遍地枯草，几支狼人汇聚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他们中几位在铸造一辆木车，铸造好后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另有一位牵着一匹马拴在木车前头。不知是哪支来的壮年头狼，见一众狼人垂头丧气，勇敢站出来给大家鼓舞士气：
“族人们！不必感到悲伤，我知道大家眷顾这里，我又何尝不是，那些早已离去的族人又何尝不是？我们离去，是为了整个狼族能够更好的活着。他们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得以学习人的一切，可我们都知道，即便如此，我们也无法与这儿的游牧人和睦共处。如今，我们也应追随他们前路，遍地驻足壮大势力，何必担惊受怕地活在猎人的眼皮底下？”
“说得好啊，大林！”一旁倚靠在木材轮毂边的壮年狼人高声应和。随即，又有几位跟随吆喝，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顿时热闹起来。
“大林，”站在人群中的一个老狼慢慢走出，“既然大家都认可你，那不如你就来当我们的头狼，带我们离开这里吧。”
“是啊大林，我想你也很愿意吧。”另一位壮年随和喊道。
林姓的灰狼无声看着众人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肩上仿佛有一份重担压下来。他的决定关乎的是整个种群的未来发展，但他早就想借此机会一展才能，做好一个领袖该做的事，成为被人追捧的狼王。那是他曾经的梦，也是现在化为真实的一幕。
林狼很小的时候，就跟随母亲出门打猎，自小就效仿那些打猎的牧人射箭习武。得益于狼人的身躯，他能直立行走，也在偶然的机会得知南方大唐国是个怎样的国度，一个礼教的理想国度，让他向往的地方。他想办法从边疆的商贾手里搞来一些废旧书籍，自己清闲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读，尽管晦涩难懂，但借助与那些来往商贾的间接接触，也慢慢理解了部分含义，从此愈发憧憬。多年过去，当年的幼狼，如今变得孔武有力，有能耐成为头狼，带领狼群走向辉煌。
人群中挤出两只青年狼头，林狼一眼认出，那是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名为玉客，老二名为玉见。两个青年狼仅仅是嘴角两嘬毛色有些许区别，此外是精瘦模样，身上毛发洁净、肤无伤痕，跟手背和吻部遍是细小划伤的大林截然不同。他们快步走到自己父亲面前，神色有些凝重：
“阿耶，真的不带阿娘和弟妹们走吗？”
“他们身体不好，跟着我们离开只会苦了他们，再说……”林狼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低沉，“我也称不上一个好阿耶。你弟妹不怨恨我，我就已经知足了。”
“别自责，阿耶。”玉客和玉见各自伸出手搭在大林的肩膀上，“你为这些族人操劳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弟妹还小，总有一天他们能理解你的苦衷。我们兄弟都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像阿耶一样成为敬仰的头狼呢。”
“不枉我悉心养育你们二位。”大林放下兄弟二人的手臂，顺手捏了捏他们的脸颊。还是小时候他们的脸好捏啊，那时候还怕把他们捏得疼哭了呢。
安抚好自己两个儿子后，他轻轻推开二人，向前走了两步，环视四周的其他人。虽然很多人不认识，但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不能随便落下本该离开的族人啊。
“事已至此，该召集的应该都到齐了，肉干和野果都备好了吧？那么，咱们走吧。”大林停下脚步，大声吆喝人群。
“好啊大林，你既然认了当头儿，那就快上咱们准备好的马车吧，和你的两个儿子一块儿。”那位壮年狼再次喊道。
“好，我定不辜负！”大林眼神坚定地走上马车，招呼自己两个儿子坐在自己左右，还没坐稳呢，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大林转头看过去，看到人群中间挤过来一位他不想见到的家伙，一个熟悉的青年白狼，看起来比自己大儿子玉客还要年长一些。这个白狼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英气，比大林自己的儿子们是要俊俏，大林也曾希望认他当干儿子，只是……迫于立场，外貌美丑又如何？说起来，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灰狼有很多毛色变种，包括白色，但像这种通体雪白的雄狼，确实挺少见的。
“哎哎，不是都说了你这家伙没资格随我们离开吗，怎么又跟过来了？”旁边有狼厉声呵斥白狼，还愣是拽他胳膊。周围其他人也投来厌弃的目光。
白狼没管他，挣脱后踉踉跄跄地径直穿过人群，来到大林的马车旁望着他，一脸疲惫的模样，连嗓音都是如此有气无力：“带我走，或是在这杀了我！”
这时，白狼身后几个人叽喳嘲讽道：
“叛徒的儿子，也配跟我们一起？早就该把你驱逐走了！”
大林一脸厌恶地看着白狼的脸，尽管眼前这家伙面色清秀而和善。
“听到了吗？我念及同族旧情不驱赶你更不会杀你，但也不可能带你走。想想你生父做了什么背叛狼族的事，我等不需你偿还父罪，你可别不识好歹，得寸进尺。”
白狼想到了父亲临死前跟他说过的话。当初狼族分批离开北原，其实是其中某几位有意为之。第一批走的人，基本都是亲和人类的那一派，第二批次之，最后这一批最敌视人类。而白狼父亲本该是第一批就走的，因为发现了其中端倪而故意隐瞒，借机留下来寻找破局之法。老白狼年轻时曾单独巡猎过山野，被猎人的捕兽夹夹伤后腿，幸好有人来到这里看到了他，将他解救出来，给他上药后放走他。从那以后，老白狼心里就对人类产生一丝好感，往后的日子里经常试图接近人类，希望与他们友好共处。
老白狼与同族狼的不和愈演愈烈，终于积攒后而爆发。要怪只能怪那一次，老白狼看错了人，那人要借机猎杀他们，假意放走他，等他回到族内时大肆放箭射杀。老白狼躲过一劫，可死伤实在太多，加上之前的种种性质，他被幸存的狼们扣上叛徒的名号，被唾骂被孤立，甚至被欺凌，都一直无怨无悔。他死前对儿子说了真相，希望自己儿子不要怨恨族人，带着自己的愿望好好活着。
白狼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再次重复刚才的话，不过嗓门提高了些：
“带我走，或是在这杀了我。”
大林也恼了，没好气地回应：“天下孤狼那么多，独独你活不下？你听说过我们先前那些迁徙的同族，几个因为跑慢了几步，而被追来的猎人一箭穿喉钉死在树干上，死不瞑目，你知道吗？你以为对我们而言孤活和身死一样痛苦吗？不，我告诉你，世上，有远比死更加可怕的事！”
白狼的态度丝毫没有转变，但气势似乎有所衰弱。长期的忍饥挨饿加上周遭的鄙夷，他已经虚弱无比。在这些盛气凌人的同胞面前，他就好像一个可怜无助的儿童，跑到别人的营地里讨要吃食。
“我阿耶，他不是叛徒……”
白狼用尽力气抓住马车一侧的车较，看样子是打算跟到底了。玉客看着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雄狼，动了恻隐之心，拽了拽大林的手臂并向他求情：“阿耶，带他走吧，毕竟是我们的族人啊。再说，其父之过不受儿女，他是无辜的啊。”
“阿客，你别劝了。就算他真的无辜……带这个残弱之徒远行，只会拖累大伙。”大林转头看向儿子，顺便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你现在能怎么办啊？”
大林收起温和神色，转而变得凶狠：“他执意要走，那就……让他尝尝比孤活更可怕的事好了。二伯，拿麻绳来绑紧他！”
随着一个眼神瞥过，刚才那位起哄的壮年狼默默点头，走到一旁取出一根麻绳，靠近白狼。不知白狼是不想反抗还是没有力气反抗，竟乖乖的让那壮狼用绳子套过自己身体，随后缠绕几圈把自己绑死。然而被绑并没什么，可怕是在后面，怎么说呢？刻意选用的绳子很长，绑完后还留有六七尺长，用一小部分绑在车的横杠上。这个时候大家都明白了大林的意思，纷纷觉得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些，白狼罪不至此吧？可是大林没有多在意，在一切妥当后，高呼一声“启程！”便驾车驶去，旁边一众面面相觑的狼人们此刻反应过来连忙追上队伍。
可怜那虚弱的白狼，哪里抵抗得过马车，一下子就被那端的绳子拽倒，整个身躯侧躺在地上，任由马车拖动自己行进。冰冷而崎岖的大地，硌人的石子，以及锋利的枯草叶片……这是他选择的，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蒙受这般，浑身一片血肉模糊，可真降临到他身上，他才有些许悔恨，可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已经不容得他考虑了，几乎就要昏迷过去。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父亲的冤屈怎么洗刷？可若是任由自己远去，潇洒快活，那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从小一身傲骨的白狼，在清白名节这件事上比谁都更加重视。
玉客咬牙低着头，而玉见更是直接把耳朵捂上，身后这嚓嚓的声响太揪心了。终于，玉见忍不住替他求情：“阿耶，你说狼族有规矩，族人之间应互帮互助，不得互相残害，可为何如今你带头做这种事？求你放过他吧，再这样下去他真就没命了。”
大林沉默不语，只是遥望远方的山川。
自己亲儿子都不听，更别说别人了。很多狼人对白狼也只是有些厌恶，可从没想过要这样害他啊。
夜幕降临，一行人终于在一处林地停下脚步。大部分人都不忍直视已经昏厥过去、浑身血肉模糊的白狼，看着太让人心疼了。大林也不忍多看一眼，只是默默吩咐周围的壮年狼，把他解开绳子，扔到附近河流边的芦苇丛中，这事就算结束了。
大林望着众人抬走一具红白相间的遗体，不禁有些内疚。自己这么狠心真的好吗？若是当初把他赶走，或许就没这些事了。要不是因为他父亲，他多想把这位英俊的白狼当成自己亲儿子对待啊。
兴许是上天怜悯，被扔在芦苇丛的白狼，愣是坚持了许久都没咽气。深更半夜，跟随大林的一只老狼，心想那白狼就这么死在野外，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尸体就被别的野兽分食殆尽，动了恻隐之心，偷偷起身出去寻找那白狼的遗体。
白狼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一个仙人向他走来，说你有使命在身，不该就这么轻易死去，我会派人来救你。当他恢复知觉时，他发现有人背着他走，是他的族人。他大口喘了下气，原本感受不到的疼痛顷刻间再次喷涌而出。
背他的老狼愣了下，才发现他还活着，顿时欣喜万分：“太好了韩，你大难不死，这是苍天之意啊！快，我带你回去，让他们给你治伤。”
“不用了……”白狼气若游丝，回想起今日所经历的一幕幕，旁人的眼神与言语，头狼的态度，他实在心寒，微闭眼睛眼角挤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放下我，让我自生自灭吧。他们都……”
话至于此，白狼哽咽了。
“韩，你别怨恨他们……他们不过也如同凡夫俗子，没那么多坏心思，只不过是被那几个老不死给蒙骗了。看你这么痛苦，他们也心疼啊。”
“他们俗，他们凡，所以他们群起加害我，就没有过错了吗？”白狼用平静的口吻说出激荡澎湃的质问，“我父亲，还有我，他们又有什么错，被这么多人唾弃！”
“没事的，用力骂我们吧。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在乎这点骂名了……”老狼叹了口气，脚步却不停下，一直往篝火明亮的方向走去。
盘坐在篝火旁边的大林，还在为白狼的事低头自责。他想，若是那白狼还活着，还能活着见他一面，那自己一定要好好补偿他，并让他留在身边以功抵过。或许，这也是认他做干儿子最后的幻想了吧。
“大林，他还活着……救他一命吧。”
大林听到有人喊他，起身向远处看去。那老狼的背上，一只红白相间的狼，那就是刚才的白狼。他一改白日的态度，大声呼喊族人，请求有人出面给他治伤。事情比想象中要畅通无阻，有好几个懂点医术的灰狼都愿意站出来帮白狼治伤，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大林心想，兴许，大伙并不讨厌他？
因为这只白狼，大林直接命令众人停止行进一天，次日傍晚去看他伤势。他比想象中顽强，虽然身上的伤才好一点点，但已经意识清醒可以四处走动了。白狼看到是大林来，顿时警惕起来，连连后退。大林见状不再上前，而是蹲下，吩咐自己的儿子去取些肉干和果子，直接拿给眼前的白狼。
白狼接过食物，他早就已经饿坏肚子，看到有吃的就自顾自地蹲下吃起来，一声不吭。
见他不再逃避，大林坐在他身旁，轻声询问道：“我听说你叫韩逸臣，对吗？很好听的名字啊。像我，我都没有名字的。”
白狼装作没听见，毫无反应。
“你留在我身边作我的侍从，可好？我知道你恨我，那给你这个机会变强，以后若有机会就向我报复，怎样？”
白狼停止啃食，忽然间，他哭了出来。
“这么做了又怎样？阿耶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