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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滥觞壹 长安归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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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兽化人,那是远游四方的两位羽士唤我们的名字。他说,我们不是妖怪,我们也是人,正因如此,我们才应聚集在一起,守护一片共同的家园:中原人称之为国府。……可多年过去,我们还是遭到中原人围剿,我们的同族死伤无数,或许我也活不过明天。旁边这个黄狸郎,至少他还能以李姓子嗣的身份活着,也许这便是夙命吧。”

    ——不知何来的残破纸张,歪扭干涸的字迹和一处虎爪样的水印。

    大唐乾宁三年五月,长安城外。

    深夜,长安城因宵禁而灯火俱灭,一片寂寥。郊外的远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与车轮声,如泣如诉,九转后停息,此时马车距离延兴门仅有二三里之遥。驾马的青年人翻身下马提起灯,向车中人道:“演兄弟,只能送你到这里,剩下的去留就看你自己了。”

    “仁兄,多谢了。”车内的青年回复着,语气中带些许虚弱无力。

    “送人一程,何足挂齿。对了,这深更半夜的客栈估计也都打烊了,今晚你要是找不着地方休息,那就沿着龙首渠往北走几里,我记得那里有个破败祠堂。”驾马的青年搀扶车内的青年下车。

    两位青年皆头束皂巾幞头,一条赤色宽抹额,驾马者身着浅绿葛布盘领缺胯衫,腰间一条丝绦,坐车者身着赤色纱盘领缺胯衫,衣上柿蒂暗纹,文武袖穿着,左臂露出里面内衬的绿色半臂衫。下车的青年面无血色,瘦弱不堪,其身姿仿佛能被风吹跑。下地后他站直微微颤抖的身体,向驾马人行叉手礼。

    “有劳了。”青年作罢,静静望着那人驭车远去。

    待马车远去,青年男子才缓缓转头看向远处的城墙。他回想起一些往事,内心像灌铅般沉重久久不能释怀,奋力向前走两步,却总感觉像有什么锁链牵制住他,让他前行无比艰难。

    “我可以留在这里,就当是为了我死去的家人……”

    一步,再一步……终于,不能再靠近了,因为宵禁的规矩,夜里靠近城门会被当做盗贼惩治的。积攒的疲劳感顷刻爆发,他猛然倚倒在一棵树旁,伴着阵阵清风沉沉睡去。

    一抹朝阳唤醒了他。青年睁开惺忪睡眼,才发现自己倒下这副姿态之丑,连忙坐起身,拍打衣上的尘土。没过多久,延兴门大开,他知道宵禁已过,可以进城了。

    离延兴门最近的是青龙寺,比起大小雁塔声望是小了些。他刚进城门不久,剧烈的咳嗽连连袭来,感觉肺部都要咳出来,顿时头晕目眩,害得他跪在地上捂住口鼻喘息。周围进出寺庙问佛求缘的人们见状想上前帮忙扶一把,但还没等他起身,他就失去了意识,昏迷不醒。他隐约记得,失去意识前青龙寺的看门僧人向他走了过来。

    ……

    他做了一个很深的梦。

    他梦到自己小时候,父亲告诉他,他是李姓鲁王后人,自幼便衣食无忧,可是他亲人的脸,他的家,印象中全是一片模糊,他连父母的模样都记不得了。他还梦到母亲怀里的一只猫,隐约听闻送猫人说这是从波斯国进献而来的。

    他记不清从何开始,是外面的天不是天,云不是云,父母如何杳无音讯地消失不见,自己又是如何流落到西南的一处山村的……那里不是他的故乡,也没有陪他玩耍的波斯猫。大病一场后,他逐渐忘记自己儿时过往,他只记得那个模糊面孔的人跟他说天下是李家人的天下,你也是李姓王嗣的一位。回想自己在那个村落生活时,贵族身份的粉碎,与异族兄弟的排挤,他都默默留在心里,也许那所谓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哪怕如此,他也希望终有一日,自己可以有机会到长安城,看看那高堂圣人。

    是什么时候离开村落的呢?也许,是因为那个身披深青鹤氅的羽士吧。

    那一日下午他像往常那样背篓上山割草,原本收获的差不多,准备下山时突然胸口发闷,眼前光景模糊,他不由得慢下脚步走着。兴许是伤痕累累的灵魂将要追不上来去匆忙的肉体,所以才这样自我牵绊吧。当他恢复些许清醒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走错了路,来到了另一处山头:一处村里人都不让进的山头。

    他开始担惊受怕,急忙找路离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从一处斜坡滚落受伤倒地。他艰难的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却从树丛交错间看到一个可怕的东西:一只孤狼,露出利齿,眼神死死地盯紧他,怕是下一刻就要扑来撕咬。然而对他来说可怕的不在这里,而在于,这狼居然像人一样站了起来,有着类似人一样的身形,只是头还是那个狼头。

    “妖,妖怪……”青年被吓得原地愣住,双腿发软。

    就当那狼怪人挺直背部慢慢走过来时,一阵风吹过,不知从何处出现一位身披深青鹤氅的中年羽士,怀里像是抱着什么,拦截住狼怪的去路,随即向他厉声呵斥:

    “与尔等既已立约,岂可毁之?”

    原本面色凶煞的狼怪人顷刻间收起锐气,眼神变得几分和善。他用前爪勉强向羽士做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叉手,同时用官话磕磕绊绊道:

    “非也,夫子。我无意害他,只是见闯入此地,方想一探究竟。”

    那狼人说罢,便转身离去。

    青年刚松了口气,突然听得“喵呜”一声吓得他浑身一颤。中年羽士转过身冲他微笑:“莫怕,这次是我的狸奴在叫唤。”

    青年平复下心情后才开始端详起羽士来。羽士怀里有只黄色条纹的猫,想来这就是羽士说的狸奴吧。当羽士看清青年的脸时,他神色吃惊,但故作镇静,欲言又止。

    “伢子,你是一直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吗?”

    “呃?”青年被这发问犹豫了一下,“是啊,怎么了夫子?”

    羽士的脸上有些失望。“没事,我送你下山吧,免得再迷路了。”

    “多谢您了。”青年下意识做了个非常标准的贵族叉手礼,羽士自然也是留意到了。

    回去的路上,青年也是忍不住问他一些事。

    “夫子,刚才那个妖怪是什么啊?”

    “他不算是妖怪。不过,这事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以免招致祸患。”

    “也罢。夫子是仙人吗?”青年看向山下的路。

    “是不是仙人,那可不是我说了算的。”羽士微微一笑,停顿片刻后继续说,“伢子,你似乎身有顽疾。想必是前几年长期劳累又受到惊吓才变得这样。”

    “我不知道……”青年无奈地摇摇头,“我只知道,今天晚回去,又得被责骂了。”

    “我给你求情,他们应该不会太难为你。刚好我也要找地方歇脚。”

    二人就这样回到了村落,天色已晚。家主看他这么晚回来还带来一个外人,又气又恼,指着青年鼻子一顿责骂。羽士上前替他求情,并恳求收留他过夜。家主并不是个热心肠的人,好在足够迷信,羽士毕竟是修道人士,只是许诺无偿帮他改善家中风水布局,家主便高兴答应了。

    羽士和青年分到同一间卧房。蜡烛在村落比较贵重,二人只能靠窗借着月光对坐交谈。

    “伢子,这里没别人,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从鲁地来的?”

    青年摇头苦笑:“我不记得了。”

    话语间,羽士突然抓起他的左手,将五指展开,对准月光下面。小指根处一道已愈合的疤痕清晰可见。

    “错不了,真的是你……你还记得你儿时在花园玩耍被划伤了吗?”羽士顿时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本以为你们都死了……”

    青年挣脱羽士的大手。“您在说什么?”

    “你不认得我了,不过那时你也小。你父亲在我穷困潦倒时接济过我,是我恩人。恩人的儿子,我怎会不记得?此乃天意啊,居然会在我远游时碰到。你可知,京城内外都说你们已经死了……”

    “我听不明白。”青年感觉一阵头痛,那个模糊面孔说过的话再度萦绕耳畔。

    “也罢,也罢……不知道你这两年经历过什么变成这样的,不过既然我来了,那有些事,得告诉你了。”

    羽士跟他讲了很多事情,包括他们一家是如何被迫害,如何被流放边疆,又是如何传出死讯的。每听一句,他就心潮激荡一次。

    青年的双目泛红,随着讲述,记忆中模糊的面孔竟微微清晰。“原来他们……都死了,我也是因为这事深受打击,所以忘记许多痛苦回忆,变得失魂落魄的吗……夫子,谢谢您告诉我一切。”

    “你现在知道了,接下来要如何打算?”

    青年双手掬起月光,望向窗外的远方。“我想去长安,看看圣人所在庙堂。我想知道,他为何对自己同族兄弟下如此狠手,也想看看天下王朝将倾时,京城还是否歌舞升平。”

    “你若是能走,那我自然支持你。只是我还不能走,因为我还得看管他们,你们称之为妖怪的东西。若是我这边没事了,我就去长安城找你。”羽士抚摸着窗台上的黄狸,黄狸眯起眼睛,似乎在默默倾听二人对话。

    青年复看趴在窗台上休憩的黄狸。“这天下,怕是维持不了几年风光了。真可笑,每当这时候,就会有一群腐儒说末代妖孽作祟,断掉腾龙气运。荒唐至极。”

    “天下大势,岂是一些怪力乱神所左右的。”羽士浅笑。

    “哦对了夫子,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我俗姓杜,名字嘛不重要。倒是有一道号,应嘉子。喏,这只黄狸跟我好多年了,我给它取名叫怀琼。”

    听到“怀琼”二字,黄狸突然睁开眼,冲着羽士喵了一声,似是有所回应。

    “这猫通人性啊?”

    “小兽养久了自然会有点灵性。不然民间为何总有禽兽久活成妖孽的说法。”

    青年那夜想了很多,想过放弃,但一想到自己很多事情都未曾揭秘,不想就这样在山野间过完余生,还是鼓起勇气做足准备。不管家里人如何态度,前路如何遥远,他都会一往无前。

    ……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在青龙寺内僧人休憩的床铺上,屋外佛经呢喃、木鱼声声,屋内寂静无音,相互衬托。看窗外这日头,应该是巳时,想来自己也并未昏迷太久。他下床走到门外轻轻推开想一探究竟,院内无人路过,想来这里应该是大殿后院,为图无人打扰的清净,不许问佛之人来访此处。确认无人后,顺着廊道往大门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来访佛寺的城中人愈发稀少,多数人是清早就去上香祷告,而并非等到日高起。他躲开游走的僧人,向门口走去时,恰巧看到一只一瘸一拐的猫,艰难向门内走去。那只猫长得很像那位羽士养的猫,瞬间他动了恻隐之心,不顾周围人上前抱起它。

    恰好有个僧人路过,见他醒来还要去抓猫,连忙大步上前截过猫:“哎哎小施主,你这伤病未愈,可不能接触猫狗啊。”

    不久,二人共同出现在刚才的通铺房。

    “小施主,你可算是醒了。”

    青年愣愣地望着僧人。“师傅,我昏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吧。”僧人答道。

    已经是第二天了?青年有些吃惊,他的确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许久说不出话。

    “小施主怕是自幼体弱多病,加上近些时日劳累,阳气大损,应当多修养才是。”

    “是,是。”青年点点头,顺手做了个叉手礼,“有劳师傅出手相助,接下来几日我就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回报你们。”

    那僧人上下打量青年人,啧啧称奇:“看你这副模样像是贵族出身。你姓何名何?”

    青年想起父亲曾对他说,希望他以后隐姓埋名,以一个平凡之人的身份活着,至少此生可以活得平安。可是事到如今,众人都认为自己举家皆死,况且长安城内无人认得自己的样貌,即便是说了,又能何妨?

    青年鼓足勇气,开口道:“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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