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萧虔风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万籁俱寂的深渊,身边一片黑沉阴暗,湿冷的触手自下方缠着他的身体,将他向着无尽的底拖去。
他刚才,把李玉承杀了。
李玉承渡入他体内的磅礴灵力直接在他身体里再次结出金丹。
混杂着魔气的污秽灵力结出了一颗不洁的金丹。
当李玉承在他体内运转最后一周天时,他拾掇拾掇将识海中吕宴的魔气混上了自己的气息一起混入老狗的灵力流中,一起送了过去。
李玉承体内的灵力早已污浊,随时都会失控,如今又混入了元婴期魔修的魔气,灵力当场就拼了命地暴动起来,不顾李玉承的拼命压制,如虎扑食一般追着那些魔气就去了。
这寻常修仙之人的身体哪里受得了这么汹涌的魔气横冲直撞,清悦仙尊堂堂合体期的修为算得上一代宗师了,即便如此也当即因灵气逆行与魔气直接冲撞在一处,当即睁着大眼、走火入魔,一身修为成就了一场只取悦了一人的烟花。
萧虔风愉悦地看着那一滩炸裂开呈溅射状的血肉泥,红红白白混作一团,腥气冲天,还正在一点点地向着坑底流动。
但属于李玉承庞大的灵力一下子涌进身体,还未好全的经脉根本容不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灵力在丹田汇聚,融入了那枚黑白相间的怪异金丹。
李玉承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瞒不了很久,他必须赶快离开。
拖上几天就好,只要拖上几天,就可以好个七七八八,正好也可以将一身的伤推于承恩镇时留下的。
他可以将自己摘个干净。
但是,他被人看到了。
看到了他一身魔气。
他没能杀了他。
意识回笼,萧虔风猛然从昏睡中惊醒,不顾一阵眩晕,直直撞上了一双沉如静渊的眼。
“别怕,我没告诉任何人。”
夜色已深,桌上燃着一盏小灯,光晕铺散开来,将周围镀上了层朦胧的鹅黄。
凡烨坐在床沿,温暖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腕,那带着西域风雪气息的淡金色灵力源源不断地向着他身体里送来。
萧虔风的心神渐渐清明,一下甩开了凡烨的手,他的侧脸藏于无光的阴影之中,看不清面上表情,黑暗仿若泥沼,一口将他半个身体吞没其中。
“你身上并无外伤,内里却伤得极重,我知你戒心重,并未擅自给你用药。”
萧虔风沉默不语。
“你睡了不过半日,期间没有人找来过。”
“清琅,我不多问。”
凡烨眼下有些青黑,神情疲惫。
萧虔风体内的情况相当古怪,魔气似乎也分作不同势力,各自为营,与灵力绞杀在一起。
红黑色的魔气相对温和,盘踞在那颗不知从何而来的金丹身边,并不主动与灵力发生冲突,紫黑色的魔气则凶残得多,一路狼奔豕突,相当猖獗。
也正是这些紫黑色的魔气撕裂了经脉,不断与灵力彼此消磨。
凡烨的灵力刚猛遒劲,无法用以疗伤,他能做的很少,只能尽可能用自己的灵力包裹着那些受伤的经脉,不让战火再次蔓延至此的时候伤上加伤。
如此维持了整夜,他也精疲力尽了。
“多谢……”
萧虔风的嗓音沙哑,喉间还有血腥味,让他感觉有些恶心。
“当时还有别人在吗?”
“只有我。”
萧虔风轻呼了口气,松了力道,躺回了床上。
“我胸口处有誓约咒文吗?”
“没有。”
凡烨听到床上传来了声轻笑。
“凡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闻言愣了愣,摇了摇头。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想做我的同党?”
凡烨摇了摇头。
“那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凡烨答不上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像是冬月里的一江水,冷得让人受不了,又因不停奔流而不至冰封。
“凡烨,我不放心你,我还是想杀了你。”萧虔风的独眼中一片晦暗,无形的杀气悄无声息地弥散。
“……我知道。”凡烨看上去有些恍惚,低声自语。
两人间再次沉默,像是有着一根紧绷着的丝线,维系着这份暗流涌动下可贵的平静。
昏黄的灯火下,凡烨一向冷淡的神色带着些迷茫,他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问道,“清琅,你认识一个……叫应煌的人吗?”
萧虔风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本能地颤了一下,指尖施力紧绷,死死抓着手中的衾被,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盯着床边的人。
“那个人好像……想让我向你道歉,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清琅,你认识他吗?”
在背光的阴影中,无人可见,凡烨的双瞳在说到那句“对不起”时,骤然变作了蛇类的金色竖瞳。
萧虔风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应煌在我脑子里,他一直在哭,他想对你说对不起。”
连续不断地输送灵力对凡烨的消耗实在太大了,如今见萧虔风终于清醒,精神一下放松,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昏眩。
他晃悠悠地抬起头,那双类蛇的瞳终于对上了面色苍白的萧虔风,泪沾湿了眼眶,在无知无觉中倏然落下,碎在床上。
“对……不起。”他呢喃。
萧虔风撑着床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抓过手边的长剑砸在凡烨身上,总算把人砸得清醒了点。
“你和魔域什么关系?”
这一刻,他像是彻底放弃了“九守宗大师兄”的假面,那覆盖着重重白雪的浩渺冰湖上迷雾散去,一切都失去了温度。
直面萧虔风,就好似正迎着乌黑阴沉的天,扑面而来的就是冰冷的暴风雪,拉枯折朽,冰封万里。
凡烨的眼里雾蒙蒙地含着泪,茫然地回望,像是听不懂萧虔风所说的话,但是本能地感觉对方好像不开心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想要去握住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但是再一次被萧虔风一掌扇开。
萧虔风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将人拖到面前。
他全身没有几分力,但凡烨似乎也并不抗拒,只是乖巧地随他摆布。
又一滴泪顺着下颌落下,打在萧虔风的手背。
“啪嗒……”
是温热的。
杀意缠绕地越发死紧,潜藏在每一片飘落的雪花的阴影中悄然逼近。
凡烨翕了翕唇,正要说话,那双金光熠熠的金色眼眸忽然猛地一缩,似是惊醒,神色瞬息而变。
这一次,他紧紧握住了萧虔风的手。
坚定有力,不容挣扎。
“萧清琅。”他额头流下冷汗,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面色狰狞可怖轻唤,用力地呼吸着,胸膛起伏,
“你不要回去,你不要回魔域!”凡烨死咬着牙低吼,盯着萧虔风,像是由一口气硬生生撑起疮痍破败,浑然无畏,顶着刀割似的风雪,拼上自己的命,也要一步一步向着那片冰湖走去。
眼泪从来就没有停过,控制不住地流,但他不管不顾,仰着头,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说出了口。
萧虔风冷眼看着他,无动于衷,不知在想着什么。
“留在人间吧。”璀璨的金瞳中星火飘摇,虚弱地像是一阵风就会让他重回死寂。
“我会……一直陪着你。”
最后的心力被消耗殆尽,凡烨指节一点点失去力道,擦着那截手腕滑落。
他始终微抬着头,用一种近似仰望的角度,以沉沉目光细致描摹。
直至眼前彻底被黑雾遮蔽,他才合上了双眼,一头栽倒在了那床柔软的衾被之中,将脆弱的脖颈呈在萧虔风的手底下,失去了意识。
萧虔风看了他半晌,意味难明地轻笑了声,不甚在意地揩去手背上的泪迹。
“凡烨,你也是他们的一步棋吗?”
萧虔风闭上了眼睛。
血色的记忆袭来。
金殿台阶下,那双金色的眼睛,也曾这么望着他,清莹澄澈,倒映着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随后画面破碎,转瞬间就变成了无人的山岗下,数之不尽的敌人,不死不休的搏杀,山风呼啸,鲜血漫过足踝,等不来的天明。
他用万人血祭,换来了一颗魂珠。
再然后,便是那穿心一剑。
可他天生就是坏种,犯下坏事天经地义。
不懂为什么那人会绝望,不懂那人为什么会哭。
他是真的不懂。
这次萧虔风的伤与这十七年来的每月一次的苦刑没有什么区别,他早就习惯了。
他已将关于李玉承之死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唯一的变数就是偶然撞见了他的凡烨。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才堪堪停下。
及日上三竿,凡烨在一张临时铺成的小榻上醒来。
他还在萧虔风的屋里,但是萧虔风已经不见了踪影。
凡烨眉头紧蹙,脑袋里还在嗡嗡响,一抽一抽得痛,像是宿醉后的第二日,昨晚的记忆仿佛隔着层纱,只能模模糊糊记个大概。
他的上衣被人脱了后搭在一旁,而在他心口处则诡异地出现了一个血色的符号,不知有什么用。
是萧虔风做的?
窗外传来了小梨花精惊喜的叫喊声:“啊!仙师醒啦!阿爹让我等你醒了就叫你去通博楼找他!”
大雨初歇,林间草木的芬芳沁人心脾。
凡烨在通博楼顶层的支摘窗前找到了白袍的青年。
萧虔风立在窗前,一手以灵力拂开溅进的水珠,一手握着一卷古籍,像是没事人一样柔柔地笑着向他问了声好。
“凡道友应该也看到心口的血契了吧,日后你我便是一路人了。”
他指尖轻抬,在他们身边一连落下了五个绝音阵。
凡烨闻言岿然不动,站在书架旁,还是往日里那副沉默寡言的孤高模样,但是心口的咒微微一烫,以证萧虔风所言非虚。
“我在找去往魔域的路。”
“我想过很多办法,但是思前想后都不如一个来得快,我想杀了看守两界封印的宗主。”
凡烨下意识地轻喝,“不可以!封印破碎必定两界大乱。”
“那又与我何干呢?”
萧虔风敛起笑意,神色凉薄,不带温度的话音落在半空,“我必须回魔域。”
“而你,凡道友,你是我的同党。”
他指了指凡烨,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系结的动作。
阁楼内很安静,能依稀听到楼外残雨点叶的声音。
凡烨有注意到那个别有深意的“回”字,他说,他要“回”魔域。
他看不透萧虔风。
他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他一直是九守宗最亲善温柔的大师兄,行侠仗义,多次救下受难受苦的凡人与同道。
但同时他却想杀了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打开人界与魔域的封印,只为了让自己去往魔域。
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让他如此不计代价,疯狂行事。
“对了,‘应煌’的事,你可以再告诉我一些吗?”萧虔风放下了手中的书,方才眸中的寒意顷刻就又散了,重新随和地抬起嘴角。
凡烨胸口的咒文又烫了起来,像是在催促他赶快听话服从。
他看着萧虔风,并未马上答话,反而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清琅。”
“嗯?”
“你在魔域的时候过得好吗?”
萧虔风扬了扬眉,“好极了。”
“应煌觉得你过得不好,”凡烨说完后拧了拧着眉,似是在琢磨措辞,静片刻后才接着说道,“他想让你活得更自由。”
萧虔风抬眸看着他,“那,应煌是个什么样的人?”
凡烨有些惊讶,“你不认识他吗?”
“也许认识吧,可我不记得他了。”
凡烨按着胸口,那里莫名其妙地又开始钝钝地痛。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只是脑海里突然多出了很多他的记忆,太繁复零碎。”
“他很难过,很后悔。”
凡烨说到这儿,有些欲言又止,耳廓上渐渐爬满了绯红。
他别过脸,逃避与萧虔风的对视,雨后的空气沉闷黏稠,他感觉胸口像是被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
“继续。”萧虔风抬了抬下巴示意。
“他很……很……”
“他很?”
凡烨神色难堪,浅红蔓延上了脖颈。
终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出声,“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