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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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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虔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闭眼假寐,将意识沉于识海,神魂凝出形体落在那片血色汪洋之上。

    “出来。”

    这是九守宗弟子从未从他们温和的大师兄口中听到过的语气,他就像是彻彻底底地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目空一切,变得傲视苍莽,这二字如高居王座的君主随口落下的律令,不响、不重,但无从反抗。

    血海之上,萧虔风身上原本的白色云纹长袍被一身花纹隐秘又繁复的深红滚边黑袍取代,一头长发也仅用一条不知从哪儿撕来的布条随手束着,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透过衣领,隐约可见一道诡异的黑色纹路在胸口盘桓游走。

    青年那双黑眸此时变为了暗暗的红色,盲眼没有任何遮蔽,就这么一起大大方方地睁着。

    凝望这双眼时,总会有一种胆战心惊的错觉,就像是透过那连微光都淹没的窗口,看向一处黏稠血腥的尸骨山,邪气满盈,盛满了不容宽恕的恶。

    一个闪烁着微弱血光的小血球如同在风雨中飘摇似的自远处飞来,一抖一抖地落在了凭空立于血海之上的萧虔风身前。

    其中传出一道虚弱惊恐的声音:“大人!大人!您听我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小奴是血狱门长老吕宴,是真不晓得还有您这样的大人物藏于人界!更不晓得九守宗这先天道体的大师兄就是您啊!小奴……小奴这实乃无心之过!”小血球焦急地闪烁着。

    萧虔风有些不耐烦,他对这些恭维话毫无兴趣,虚虚地张开了手,这方天地间如流光般的血色幻影在他掌心凝聚成型,小血球似是被侵蚀一样猛烈颤动着。

    “我不在乎这些,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人间界的。”

    “大……大人饶命!小奴是领了魔尊陛下的旨于七日前通过一道两界裂隙来到的人界!”

    萧虔风闻言一怔,手中的魔气飞旋着摇了摇,如烟一般噗得散了开。

    小血球逃过一劫,哆哆嗦嗦跌落在血海之上,伏低做小不再动弹。

    魔尊陛下的旨?

    沉吟中,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食指上一枚朴实无华的白色骨戒。

    吕宴一动都不敢动,他是真的没想到魔域竟然还有人早已潜伏在人界,甚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伪装成了先天道体,竟还真骗过了所有人,当上了名门正派的大师兄,混得风生水起、名满天下。

    魔种于魔修而言就相当于人族在金丹期以灵力结出的金丹。

    这附着神魂的小血球便是他的魔种,在承恩镇时身体被湮灭的瞬间,他的魔种连同神魂被一同被摄入了这片血色炼狱。

    此处坱圠无垠,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法望到边际的血海汪洋和悬于其上宛若炽阳的巨大血色魔种。

    他呆愣愣地看着。

    自己那带着神魂的残存小魔种在这轮震撼的炽阳前就像是奔腾的江河上漂着的一片枯败落叶。

    他彻底绝望了,再也升不起抵抗的念头。

    这可是识海空间,能自如掌控识海是修行至合体境的象征,那是世间万物之巅,是最接近道的尽头的地方。

    他区区金丹在合体大能眼中怕是弱小得还不如蝥虫。

    他感觉自己被吓得要疯了,这究竟是哪位大魔?

    这方空间最中央那颗血煞之气冲天的魔种,暗色的光华在魔种之上流转,魔气充盈而内敛,只是略微靠近便会被锐利的刀茫割伤,漫天的威压让他连气都喘不上来。

    而此刻降临识海之上凌空而立的青年,正背靠着那颗巨大的血色魔种,红黑的长袍在纵横交错的刀气中猎猎而舞,气势惊人,无比张狂。

    他的生死大权被握在这满身血孽的杀星手上,一时间惊惧交加、栗栗危惧,要是肉身还在,怕是已经老泪纵横。

    “魔尊……他会知道我已经在人界了吗?”血海之上的青年正半阖着眼,想着什么出神,低声呢喃,表情是罕有的迷茫,像是失了方向的信鸽,无措地扇着翅膀,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大人!大人,小奴知道的真的就这么点,魔尊陛下点了小奴的名,可真的什么也没吩咐,只说让我穿过裂隙来人界。”

    “这裂隙还在吗?”

    “在!在在在!”小血球狂闪。

    “只要有这道裂隙在,就能往来于两界吗?”

    这回小血球沉默了,在大魔令人窒息的威压下像是风中残烛一般,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诚实的沉默也算得上是一种答案,这对萧虔风来说只能算得上是习以为常的失望,他等得太久了,等到他自己都有些绝望了。

    他一脚踢开滚在他脚边的小血球,信步向着识海中央那颗自己的魔种走去,背靠着屈膝坐在了血海上。

    “我必须要回去。”

    “吕宴,我付出了很多才得到了你,如果你就这样没用了,我会难过的。”

    “给我说说魔域的事吧。”

    吕宴被踢得滚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急忙哆嗦着回话,“魔域,魔域一切都好,五州安定!大人勿念!”

    “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萧虔风冷笑了一声。

    “呃……大人您告诉我您想听什么啊!”

    “你既然是奉了魔尊的旨,那你知道太子的事吗?”

    吕宴语气有些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闭关多年了,没有什么消息了。倒是小奴在来人界之前,二皇子殿下找了小奴。”

    “风聿?你一个元婴血魔,他能找你有什么事?”

    听萧虔风竟敢直呼二皇子大名,吕宴又是悚然一惊。

    魔域的生死离别都太过频繁与寻常,鲜有人留意,但是合体期的大魔怎么也该是一方霸主,似乎还与皇城那几位有着牵连,这种角色来到人界怎么可能会悄无声息呢?

    他究竟是谁?

    “二皇子殿下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带了一块石头来到人界。”

    “一颗黑色的圆珠是吗?”

    “……是。”

    “石头呢?”

    “小奴一到人界就扔进了一条河里,怕是,怕是已经找不着了……”

    萧虔风皱眉轻啧了声。

    这下麻烦了。

    重伤后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清闲了起来,只有各峰长老动不动跑来旁敲侧击几句打探他的状态,还有个凡烨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三天两头往他这儿跑。

    他清楚长老的想法,无非就是从未设想过身为天道宠儿的先天道体会逢遭这般劫难,这群寄希望于靠着他来撑起未来修真界半边天的老东西们害怕了。

    怕他一蹶不振心魔作乱,怕他记恨魔族道心不稳,怕他重修心切急于求成。

    这群人在想什么他实在是太懂了。

    但他是真的看不懂那个一夜之间变得格外粘人、格外碍事的凡烨。

    “清琅兄,该用药了。”

    凡烨用灵力叩击门前禁制,冷冷清清的嗓音每天准时准点从小院外传来,萧虔风听到这声音就头皮发麻。

    无非是前日他把守简峰弟子送来的药倒在梨花树下被他在门前抓了个正着。

    这药与乐樨丹药性有轻微相冲,喝下去好是好得快了些,但是头昏脑涨得很不舒服。

    就这么一桩小事,至于步步紧逼,严防死守吗?

    黑袍的青年看起来仍然有些憔悴,不像是伤势未愈,反倒更像是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什么事,人也看起来精神不济。

    那日几步之遥,他亲眼看着一脸病容的萧虔风将那碗不知熬进去了多少灵物用来润养经脉的汤药施施然倒在了梨花树下的。

    修为倒退,灵力空虚,散散漫漫靠着梨花树想着心事的萧虔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已行至门前。

    梨花正是烂漫时节,雪白的花簇香软,春风一起,花便如冬日的飞雪般洋洋洒洒地零落,衬着满园春色醉人。

    青年倚着梨花树,在稀疏花雨中捏着一枝梨花,他不笑时看起来格外冷峻,视线落于空处,不知在想着什么。

    冷冰冰的样子好似荒野的晚星,一钩残月高悬,繁光远缀天边,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是虚梦一场,暮去朝来便散作云烟。

    凡烨看着他,心里郁郁气结,偏又不知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躁动的灵气一下子震开了漫天落花,几步上前一把抓过萧虔风的手,气势汹汹往屋里走。

    “为何不用药?”

    萧虔风骤不及防,一下子被拉着走了好几步,他惊愕地看着凡烨,灵力在掌心凝结又瞬间消散,强行运转灵气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看着凡烨一副又急又心疼的样子只觉得莫名其妙。

    简直不可理喻。

    顾及人前九守大师兄的形象,他耐着性子努力挤出了个笑,语气冷硬:“凡道友,萧某的事还请不必再多费心了。”

    凡烨眼里极快地闪过了受伤,但是并没有如萧虔风想得一般知难而退。

    “清琅兄在承恩镇救了我……我想照顾清琅兄。”青年认真又固执,那双安静的眸子望着萧虔风,他就像是海边的高崖,即使在惊涛骇浪之前也坚不可摧。

    “我不需要。”萧虔风冷漠地拒绝。

    凡烨有些难堪,但是仍旧紧紧抓着他不放,他轻轻抿了抿唇,像是攒了攒劲,低声说道:“可是……我需要。”

    萧虔风那匪夷所思的目光让他有些躲闪,但是他就是挺着胸膛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退让。

    帐间药香袅袅,守简峰的弟子重新熬起了药,正午的阳光自窗外照进小屋,浮尘在光束中游走。

    萧虔风低着头坐在桌前,小口饮着茶。

    凡烨就坐在他对面,长刀罪衍横枕在腿上,“能和我说说为什么把药倒了吗?”

    他不善言辞,常常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总会被人当做性格古怪孤僻,可是他此时对着萧虔风却是语速缓慢而温吞,咬字清晰柔软。

    萧虔风低头喝茶。

    “你不方便说是吗?”

    来自西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霜雪的气息,凡烨也是,他坐在那儿,明明是淡漠自持的姿态,可目光清澈剔透,浅浅的光打在眼睛,像是一方置于太阳下的水晶石,不染尘垢,熠熠生辉,一眼就望到底。

    太子爷无奈地放下小盏,抬眸看着那浸着光的眼底,有这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还在魔域的时候,也有个人会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用这样的一双干净的眼。

    还记得最后的时候,他们大吵了一架,不,不算吵架,只是那个人在吼他,而他一言不发任他骂而已。

    他说他本性不坏,不该添杀孽。

    他说他应当多出去走走,不要做魔尊的提线木偶。

    漂亮的眼眸里沁着泪,一滴一滴落下,他哭着求他不要这么冷漠麻木,求他再理理他,说他无所谓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只有利用与欺骗,他只想一直一直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那人翻来覆去地说这些话,可他根本听不懂。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也真的听不懂。

    他本来就是坏种,他做那些事不是理所应当吗?为什么会让他收手?

    那人总是想得很多,他望着自己的目光,总是太复杂,他根本读不懂。

    当凡烨看着萧虔风用一种他未见过的、有几分眷恋、有几分不解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时,他如此清晰地感到胸口闷闷的,心脏似乎又有些疼起来了。

    他知道萧虔风没有在看他,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过足够多的过往来让他对自己的感情如酒一般经由发酵酿得醇香无比。

    他似乎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

    而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堆在脑子里无处安放的记忆的局外人。

    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抓着他的长刀,似是在宣泄着难以再压抑的情绪。

    那日在山下,萧虔风引爆金丹后,一段莫须有的记忆忽然之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记忆非常混乱无序,像是破碎的玉石,星落云散,根本无从读起。

    可是零星的每一幕里都有萧虔风的脸。

    走着的,睡着的,骑着马的,挥着刀的,举着灯笼的,一身是血的,还有……在他剑下闭上双眼的……

    不属于自己的情感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里不停地涌现,让他变得好奇怪。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

    “清琅兄,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肯喝药,从今天起我都会每天看着你,你如果再将药倒掉,我会如实告诉瞿长老。”

    萧虔风听着他语气格外强硬地威胁,无所谓地笑了笑,嗅着一室药香,为自己续上了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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