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今夜大雨瓢泼，雷声震天。
雨幕下，九守宗守仁峰后山一处隐秘的洞府前，一个血色的身影被人从内一掌击飞。
单薄的身形兀自在地上滚了一遭，沾了一身污泥，最后“砰”地一声撞在了一株云杉上才停了一下来。
洞府内传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你个贱种！这就不中用了？本座方才不过运转三个周天你就敢晕过去？我看你是又想进水牢里清凉清凉了！
遮挡失明右眼的缎带散落，萧虔风被撞得头昏眼花，双耳嗡鸣。
他紧咬着牙保持清醒，至于他的好师父清悦仙尊的怒喝，实在是一个字句都没听清楚。
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渗着血，魔气在先天道体里翻涌作乱，痛得像是被一寸一寸敲碎后再碾成肉泥一样，那身华贵的银线流云纹白衣都被鲜血染成了血色，再抹上了污黑的泥浆，整个人瞧起来狼狈至极。
他躺在大雨之中，又呛出了口血，目光所及之处大雨如注，电闪雷鸣。
这时从洞府内骤然探出一股灵力，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再次往洞府里拽去。
“你个小贱种！装死？怎么？不情愿给本座疗伤了？”
“你可莫要忘了，你如今所有的一切可都是本座赐给你的！你这条贱命也是本座捡来的！你这先天道体也就这么点用了，还敢跟本座阳奉阴违？”清悦仙尊狠狠地将青年甩在洞府内的地面上。
体内魔气涌动，清悦仙尊瞧起来面目狰狞，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一双眼睛嵌在面孔上显得格外得大，以至于看起来相当阴森可怖。
清悦仙尊李玉承早年被魔族暗算，一身灵力被魔气腐蚀，不光修为自此停滞不前，随着灵力魔气此消彼长，甚至渐渐压不住，隐隐有了堕魔之兆。
直到一日，他意外发现自己路边捡来的从小不哭不闹的瞎眼小残废竟然是千年不遇的先天道体，天生剔透，至纯至粹。
而他只需将自己被侵蚀的灵力在这先天道体里滤上七七四十九周天，便可祛除其中近九成九的魔气。
捡来的破烂小孩被他威胁着立下天道誓言，死守秘密，在这正道第一宗里踏上了自己的修仙路。
寒来暑往十七载，人前他是正道上三宗之首九守宗的先天道体大师兄，虽然一只眼睛失明，但幸得天生道体，又逢恩师相助，即便幼时横遭劫难，如今也依旧风姿翩然，亲厚纯良。
不过百年他便已修行至半步元婴，以一柄虔恪剑屠下了整个新秀榜，是修真界无数人心之所向。
可无人可知，隐于在一切光鲜亮眼之后，他是清悦仙尊最卑贱的修炼工具，日复一日地被源源不断的魔气侵蚀道体。
而此时，后山的洞府内，李玉承污秽驳杂的灵力如潮汐一般，一波一波的巨浪潮碎在高崖下，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就像是带有利齿的刀片磨在血肉上。
但是说来也怪，这些混乱、狂暴的魔气每每流经识海处时，便会突然变得温顺驯服一瞬，似是受到了某种来自更高位阶存在的压制。
萧虔风紧闭着眼，感受着体内这场浩劫一般折磨，痛得不住地轻颤。
杀意在胸中翻涌肆虐，他告诉自己，再忍忍，再等等。
很快就结束了。
人间此时正是春分时节，前几日那场大雨过后，就到了莺飞草长、青翠延绵的好时候。
春风里尚带着凛冽料峭，但微凉日光已有了和煦的意味。
九守宗主峰的山路上走着一对穿着白袍的双生子，一边疾行赶着路，一边小声嘀咕着听来的消息。
“大师兄今天也没能来吗？”
“教习师父说萧师兄这回伤得实在太重了，今日才醒转。”
“跟你讲个秘密，我听大虎哥说，萧师兄根本不是受了伤！”
“诶？速速道来！”弟弟眼睛一亮。
“大虎哥说，萧师兄其实是中了奇毒，每逢十五发作。所以才会每月都有一两日被清悦仙尊叫去后山，仙尊亲自替他护法祛毒。”
“真的假的？仙尊待大师兄可真的好！”
“哎，大虎哥亲眼所见，你自己想，是不是十五往后几日总是见不到大师兄？不是说下山了，就说是在闭关。”
“这么一想还真是……”
“也就大虎哥是长老亲传，早就被定下了黑山秘境的名额，才闲得没事天天蹲着大师兄比试刀法，琢磨出这么多有的没的来。”
小少年们讲话间，已然到了山峰顶部由白色玄方石铺就的云台。
云台前已经坐满了弟子们，银纹白袍，白玉雕云纹的发冠高束。
这是九守宗内门弟子统一的服饰，九峰根据各自的特点，在袖口处有着各自独有的印记。
此时气氛紧张焦灼，九峰内门弟子今日齐聚于此，只为争夺一个月后开启的黑山秘境的进入名额。
一会儿他们将决出六名优胜者，与九位各峰亲传共计十五人，一同在一个月后前往秘境。
转眼间，云浪翻涌。
“咚……”
主峰山顶的严律钟被敲响，预示长老将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钟声震荡在辽阔的山峦群峰之中，漫天灵力欢欣雀跃地与之共鸣。
山色空蒙间，可见四只仙鹤背负着长老们在钟声中落于云台之上。
来人是负责主持本次秘境争夺的两位当值长老，守仁峰峰主清悦仙尊李玉承，以及守简峰瞿长老瞿霜。
长老的白袍绣着金线，金色勾勒的仙鹤似是正在云海中翱翔一般，展翅在白袍上缓慢地变幻。
而在他们的身后一步，守仁峰内门大弟子、九守宗的大师兄萧虔风正恭顺地立着。
他身形颀长，气质温润平和，失明的右眼被一条雪白滚金边的缎带遮着，背上是一柄有着纯白剑鞘的长剑——虔恪。
萧虔风，虔恪剑清琅君，人称“小剑仙”。
日光斜斜地打在青年身上，修长挺拔，但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眉目温润却面带病容，唇色也有些苍白。
“看来大师兄这回当真病得很重，好久没见了……”
“站在他后面的是谁？”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在他们大师兄身后还有一个人，高大健壮，青年模样，一身黑袍挺括，腰间挎着一柄黑色的透着阵阵凶戾气息的长刀。
细看来青年俊朗如铸，眸色是浅淡的褐色，神情有些冷淡疏离，气质不输他们大师兄分毫。
他没有穿着九守宗制式的服饰，一身玄色的素袍让他在九守浅淡而千篇一律的白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今日的清悦仙尊看起来心情不错，鹤发童颜，和蔼的精神模样。
自九守宗宗主常驻禁地看守两界封印后，他便暂代九守宗宗主一职。
仙尊同瞿长老一齐领着人上前几步走上了高台，笑得宽厚优容，听到弟子小声议论，大大方方侧过身，“这位是西域刀宗宗主的幺子，天下新秀榜位居第二的凡烨凡道友。”
云台上整齐立着的弟子中有几位显然是修习刀法的，闻言当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西域刀宗！
这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个宗门，他的袭承方式更像是氏族。
西域刀宗有着最完整的刀法传承，世人皆说那里是天下刀法最终的归所，是刀客心中唯一的朝圣之地。
“凡公子此番前来中原将与尔等一同前往黑山秘境，随后在我九守修行直至突破元婴。”
清悦仙尊目光中尽是对优秀后辈的期许与肯定，还不忘看了看萧虔风，口头敲打了一番，“清琅，你可也要勤勉修行，莫要输给小凡了。”
“万望师尊放心，清琅定勤勉以致知，绝不懈怠。”立于仙尊身后的青年声音清亮、沉稳有力，语气谦卑认真。
他装起有礼有节来实在得心应手，清隽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随口编了几句漂亮话哄得老头抚掌大笑。
萧虔风紧握的拳藏在袍袖间，不叫任何人看到，依旧面上含笑，双眸澄澈，如山间松柏，风骨遒劲。
又说了几句后，长老们入座，弟子比试正式开始。
萧虔风是九守宗的大师兄，身旁的凡烨则是刀宗小少爷，两人都有着预留的秘境名额，不必与寻常弟子一同争夺。
他领着人也在一旁坐下观看比试。
“第二次会面了，如若凡少爷不介意，也可随亲友唤我清琅。”
凡烨出身名门世家，挺胸昂首，坐得也是一派端方，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些泛泛修士身上没有的贵气难攀。
他一手习惯性地搭在取下的长刀上，想着心事，神情更显得冷淡漠然，突然地听到萧虔风的声音传来，愣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
是了，清琅是九守大师兄的字，清琅清琅，白洁如玉，确实人如其名。
凡烨拂过衣袍，向身旁的青年作了一揖，“清琅兄可以……可以唤我霄熠。”
青年声音低沉，语气稳重，可说着说着脸就红了，面无表情的清俊面庞染着一点点的红晕，竟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见着心上人的模样。
“听师尊提起过，凡道友已经修行至筑基大圆满了？”
“是，侥幸罢了。”
“凡道友过谦了，清琅身负先天道体，如今也不过金丹大圆满，凡道友当真是天赋绝世。”
萧虔风看着眼前有些逃避他的视线的青年，回忆起了十年前与凡煌烨天宫比试那一战。
那是他们第一次交手，年幼的凡烨眼中像是燃着火，少年意气，各家刀法融会贯通、运用自如，打法大开大合，气势惊人，确实卓绝于世。
“霄熠不过虚长清……清琅兄一岁，从小父母敦促修行，入门较清琅兄早上几年，不足道也。”
气宇轩昂的青年连耳廓都红了一圈，竭力应付着萧虔风的吹捧恭维，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怜。
也有一些位置靠近的九守宗弟子好奇地看了过来，凡烨尽可能集中着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去在意那些纷纷扰扰的视线。
十年不见了。
他在风雪漫天的西域总会听到九守清琅君的大名，听闻他突破金丹时，九天雷动，千里灵力汇聚，天龙盘旋护法，声势浩荡。
听闻他被天道盟选作继承者，只要好好修行，日后将是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
听闻一年前，在天道盟的统领下，各宗派联合清剿魔物，两支九守宗的队伍在山岭中被伏击，清琅君一人一剑，硬是在无穷尽的魔物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带领师弟师妹们逃出生天。
这些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一路舟车劳顿，他自西域来到九守宗。
清风悠悠，天高云淡，在这草木繁盛的九守宗山门前，如愿再次见到了他。
青年一身白袍，一只眼睛用的雪白锦缎遮挡着，风华无方，清冷如月。
“在下九守宗宗主亲传，守仁峰内门首席萧虔风，凡道友，请。”
低沉的嗓音有一种处变不惊、从容不迫的淡然。
他感觉自己心脏极速地搏动着，血液奔涌，手忙脚乱回了礼，攥紧了长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仙道盟钦定的将来的正道魁首该有的风华无双。
一如十年前的天宫，只遥遥一眼，他西域无星的雪夜绽开了漫天莹火，任由年深岁久，星星点点，生生不灭。
甚至他感觉自己脑海深处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地响着，哀哀地轻唤着那人的字，“清琅……清琅……”
主峰云台上的内门弟子小比很快便结束了，名额被依次定下。
长老们还有事忙，萧虔风领了命，带着凡烨离开主峰，去守仁峰先安顿下来。
走在山路上时，萧虔风有些好奇，“凡道友是只身一人前来九守的？”
“是。”凡烨点了点头。
“师尊有吩咐，明日领你一同去博通楼，九守收有经卷典籍无数，也许会有凡道友感兴趣的刀谱。”
“多谢，有劳清琅君了。”
萧虔风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几圈，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
西域物产丰饶，宗派不多，自成一脉，与中原的联系也并不紧密，而刀宗是西域修真界的核心，不少小门小派都隐隐以刀宗马首是瞻。
如今黑山秘境开启在即，凡烨作为西域刀宗宗主幺子，此时此刻出现在中原，要说真心求学请教，怕是天下所有人都不会信的。
这位西域小少爷，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他又会做什么呢？
这些是是非非只要别耽误他接下来的安排就好。
似是想到了什么痛快的事，青年扬了扬唇角，在明艳的日光下笑意透着些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