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农兵进京
太匀------建琼星。
“天地炎,久耀中,不饿皇帝饿苍生。九州泣,子相煮,只缺雨润一粒土。旧时千番井然处,今朝万般丑态成。与其存守他人锢,何妨破德求苟生?”
“大悦皇帝昏庸无道使得大家反起来了呀呵!”
此时的大悦王城正是战火一片,破败无穷。
这番叫农民起义,也叫贼人造反。
说他们是起义呢,确实是灾年如斯的收成,加上那么繁重的赋役,逼得人不得不反,饿与疲困与苦的夹杂下,换谁谁不反?有皇帝他们要挨饿,没有皇帝他们也要挨饿,那这个皇帝不是白来了么?
但说他们是造反呢?也对,确实嘛,皇帝也没有说自己该呵护万民不是?他是个统治者管理者,他的权力是军队的力量带来的,不是责任赋予的。再加上这群人早穷疯了,受这么多年苦,一朝发现自己有了力量,没有纪律又被逼得突破了道德底线,就容易出点事情,做出一些吃得饱的人会浑然不理解的恶事,按他们说的——我不遵守纪律也是受苦,遵守了道德和底线也是受苦,那这个底线不是白遵守了吗?
这就是本质,这就是道理——因为规矩不是跟人的幸福锁死的,而是跟力量锁死的。
当然,这群人中的某些,突破底线的方式却变得盲目了些,该突破的突破了,不该突破的某些,也突破了——他们把所有的底线一概而论了,不论是王命不可违的底线,还是说不该去烧杀掳掠的底线。
“如果底线这种东西只能让王官贵人幸福却不能让自己幸福,凭着这个底线,王官贵人吃得饱,我们却饿得要死,那底线我们不就是白遵守了吗?那凭什么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遵守?就凭他们有力量?老子不受这委屈,我偏偏要和他们拼命!”
这是李孝慈对他的银巾军说的话,但有些银巾军却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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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轻弦牵着马走在一条石子路上,野草遍地,瘦马西风,枯树幽藤,如果饿不死人的话,这里确实是一幅美丽的图景。
只可惜日头其实高照,幽藤只藏在树底,野草却是遍布田间,哀鸿遍野,怨声载道。
此方天地的水之源气与冰之源气,似乎都以一种很是诡异的手段被抽走了,至于水汽,虽有却也极乏,哪怕是有心用念力调动,也不可能凭空调雨------燕轻弦皱了皱眉,不再尝试,继续前行。
沿着路每走几里,就会看到几具衣衫褴褛似人似尸的东西走在石子路上,目光幽幽的,有些带着血色的疯狂,或是手执长把的刀叉锄头,或是火把什么的。
这些人,燕轻弦他们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杀的话没有道理却又有道理——要说没有道理,他们是因为被饿疯了,见到什么就杀什么吃什么,这种情况下怎么要求他们遵守底线?但是要说有道理,一来杀人者人恒杀之,再说无论如何,毕竟是犯了罪,就算此时根本不该用罪来定义,他们死了或许也是一种帮助,一种解脱,一种救赎。
但又说------这些人就算是受到这样的苦,也不会选择自尽,他们惜福惜命——死对他们又或许不算解脱也不算救赎。
“为什么?”
此时,燕轻弦正一只手摁在一名倒地的枯瘦男子头上,后者刚刚正不顾一切地上前扑过来,要将眼前这些行走的血肉吞入口中。
枯瘦男子很是凶狠狰狞地低吼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受了这么多苦,还要活着?”
“为什么?放的什么屁?!那些选择轻生的不过是一群蠢材,如果不是为了牺牲换取什么更崇高的东西,仅仅因为受不了就要上吊自杀,那简直比野草还贱!当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只有没有素质没有道德的人才会选择不惜福,不惜命,在我看来那些人都是贱货,我受了比他们更重的苦,熬了这么久,都没有自杀,他们却自杀,简直大贱特贱!”
此刻陈问鱼按住的另一个枯瘦女子也传出了疯狂的声音,像是生命尽头的回光返照
“是啊!你们明白那种感觉吗?我们不惜做任何事情守护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存在,守护自己的命,可那些人呢?看着他们自杀,那种感觉,就像是你追求一生的东西,被人当作垃圾一样在你的面前随手丢进了臭水沟里,这些人用自杀来恶心我们,这本身就是世界上最没有素质没有道德的事情!”
此时男人又狠狠地低吼起来,
“哼哼,所以我们才要把他们的肉拿来利用,我们坚信世界上也绝对存在着比我们还苦的人,我们不像那些自杀的人一样做这种没有素质的事情,我们不会!我们知道,没有任何意义的轻生,比任何的道德低下都要更道德低下,我们也绝对不会说什么去同情怜悯他们!越是怜悯,只会越助长这种恶心的风气!怎么过去那么苦的时候都没有人轻生,如今却越来越多?不就是因为我们的世界对这些人越来越包容甚至夸赞纵容了吗?他们要死就死,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凭什么来恶心我们?”
他们就是那种会不择手段为了生存的人,如果人类中没有他们这样的人,文明永远无法向前。
燕轻弦明白,不愿意死去的人,自己没有权力帮助他们解脱,至于他们为了恶——开始不择手段甚至杀人求食-------燕轻弦越来越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处理了。
“既然惜命,你们不觉得现在在做的,夺取别人的命,是罪恶吗?!”
陈问鱼有些嗔怒的问道。
“你要是饿成我这样了你试试啊!”
枯瘦女子吼道。
“我就算是选择自杀也绝不会------”
“那只能说明你也是个贱货!你是和那些选择自杀的一样的人!”
“你!”
陈问鱼恼怒地看着枯瘦的女子,突然有一种把她直接按进地底的冲动。
“冷静一下!”
燕轻弦扶额起身,拽住了陈问鱼的手。
“师姐,这种人------”
“你的认知是你的认知,她的认知是她的认知,在这种情况下你一定确信你的道理就比她的道理正确吗?”
禅生上前开口道,他这次似乎站在枯瘦女子那边。
“我!”
“你觉得众生在智慧上平等吗?”
“------平等。”
“那究竟是你的认知对,还是他们的认知对?为什么由你说了算而不是由他们说了算,因为你有力量?”
“可他们不也是看轻生的人的认知很低下吗?”
“他们没有必要知道这个道理,但你有,因为你在以一种判官的态度行使你的正义,那你就不得不讲道理。”
“你可拉倒吧,那这么说,你的道理同样不是我的道理,你凭什么认为你的道理就比我的对用它来劝服我?”
“既然发生了就合理,那我已经劝服了那么这就已经不是重点了。”
“怎么你的重点是重点,我的重点就不是重点了?”
“因为我们现在聚焦的是处理一件事,是这几条人命,从这个角度,确实我讲的才是重点你要思考的,而不是你和我辩论这件事是重点。”
“啊对对对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怎么说都是你对。”
“那都是你对行了吧,你不是弄死他们吗?那你随便!谁管你?”
禅生也渐渐讲的有了脾气,吼道。
“那白骨玥呢?白骨玥和这些人犯的明明是一样性质的罪!为什么你禅生罚白骨玥不罚人类,就因为白骨玥是妖?”
“你不要这样完全不讲道理地代入好吧!谁跟你讲人和妖了?!白骨玥的问题在于她是为了报复根本与当年事情无关的世人,如果当时她不继续修炼那套心法,不是为了报复世人,她完全可以去找些死尸修炼,她又不是不伤人就不能活下去。而这些人是什么?能吃的都已经吃完了,才把目标放在了活人的身上,他们确实真正地客观现实上为了生存。”
“你就是怎么说都你有理,你-------”
“你们都别说了!”
燕轻弦突然恼怒地吼道,现在是越说越乱,越争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朱虹业本来就对这个问题头疼得很,在两人争吵的时候一直拿着钉耙安静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突然的寂静让他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睁开眼,看着他们。
陈问鱼气呼呼地将地上的锄头捡起,单手剁成两段,把这对枯瘦男女和另外六个已经被趴在地上的人都吓得一哆嗦。
要不是因为刚才这五个人拿着锄头上来就要吃他们,他们也不至于现在面对这种两难的境地。
“算了,先走吧,看他们饿得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又何必轮到我们呢?”
禅生又道。
陈问鱼皱了皱眉,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几人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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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
刚走出不过数里,又是一声,但这次却不是那种饥肠辘辘,而是中气十足。
“啊呸!站住!”
随着这一声出,很快一队人从后面追上前来。
三五十个小兵吼着簇拥着一个骑马的魁梧壮年围了上来,他们皆是头戴银巾。
看到这一对两个妙龄少女,骑在马上的壮年心神立时荡漾起来。
燕轻弦先是读了读心,然后目光冷下来。
禅生虽然有些防备,心里却想着,
“佛法有理,人者仁也,他们虽然有些草莽,但或许也算是好人。”
陈问鱼则是皱眉,心道,
“好人?一眼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燕轻弦不知道怎么说,听着两个人心里想法的冲突,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魁梧壮年下了马,上前对燕轻弦和煦一笑,
“我乃王铁英,我等封新王李孝慈命,盘查过往行人,不知几位姓名,哪里人士,往何去处?”
燕轻弦看了禅生一眼,后者会意,上前道,
“上官,我们是从法华星大堂来的和尚,前往西州拜佛求经,并非歹人,还望上官放行。”
“胡说!哪里的和尚会带两个女眷,你这和尚必然是不安好心,诱拐良家妇女!可敢随我等前受排查?”
禅生闻言,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意思后,脸色变得很难看,显然有些恼了。
燕轻弦眼珠一转,突然用一种疑惑真诚的眼神看向王铁英,认真地道,
“上官确实误会了,我们确实是大堂来的和尚,还是求您放我们通行吧。”
有句话说得好听点——单纯的人看什么都单纯,说得难听点——蠢的人看什么都是蠢,他们因为自己蠢,看什么都简单。无论是禅生,还是陈问鱼,都在第一时间用最单纯的想法去认定了一件事和一个人,并把这种东西叫做智慧。
事实本来就是复杂的呀,从来就没有看什么都怎么样,或者说任何事情都一定是干净或是脏的,这句话本来就是眼界有限的人因为没有看到一个脏的世面而得出来的片面结论,原话是——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不过扩充一下,却有了另一层含义,蠢的人确实看什么都简单——要么就是看什么都脏,要么就是看什么都干净,当然,还可以再升维,比如说看什么人都复杂,看什么人都简单,又或者,看什么人都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会想这么多,看什么人都不会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想这么多。但确实是都简单罢了,他们已经学会了只会用一种眼睛看事了。
既然不像燕轻弦那样能够通过读心来得到全局的绝对认知的视角,那就不应该自以为自己的正确,这种把主观视角当作智慧的行为,本来就是很假的智慧,或许某一次,它会碰巧帮助你,却很可能在下一次害了你。
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绝对视角,妄用经验主义,你或许会误杀很多好人,也或许,会被坏人轻易伤害。
但这种人是可以成长,可以通过实践经历改变的——或许这次就是一个机会------此时禅生经历了一次,还差一个陈问鱼。
想到这里,燕轻弦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朝陈问鱼摇了摇头。
后者疑惑,皱着眉压下了当即动手的欲望。
看着围上来的银巾兵个个面相凶狠,神色阴邪,陈问鱼冷哼一声------
很快跟着这群银巾兵到了寨子,摆满山门前的是两排木桩“拒马”,王铁英从鞍上下来,,立刻迎出来一个本守在“拒马”后的小兵上前接过辔绳,他先是看了看那边一行师徒四人,又看看那那青衣女子,眯了眯眼,看清那蓝衣白发的,多看几眼后,呲出一口黄牙,
“头儿,又弄回来两个漂亮雌儿?”
王铁英笑笑,刚要开口脸色就凉了下来。
李孝慈悄无声息地从卫兵的身后走了出来。
银卫手执缰绳,还没有意识到王铁英神色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
“还得是您会挑,这俩雌儿一看就不一般,绝对有滋味,可惜了我们就------”
“可惜了什么?”
身后传来的厚重男声打断了他的话,银卫脸色一僵,额上的汗就流了下来,匆忙转过头,看着面色铁青的李孝慈,结结巴巴地道,
“大王,我,我们说-------”
“李哥,没什么,我们刚才讲这边来了一队和尚,说是要过境,只觉得很有问题,正打算带回去盘问呢。”
王铁英紧张笑道,气息有些颤抖。
李孝慈看了眼那边,气得抬起手指着王铁英的鼻子,微微颤抖着,最后怒道,
“你啊,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赶紧把人放开。”
王铁英低着头,听完他的话,不得不哼了口气,
“是!我这就去让我的人送他们回去------”
“等等!”
李孝慈最明白王铁英的油滑,真要让他去放人,说不准就来一个阳奉阴违。
“他们去哪里?”
“大哥你要信不过我,自己去问就是了!”
说着,气冲冲地绕过李孝慈走进了营寨。
李孝慈愣了一下,随即瞪了一眼还颤抖着站在原地的银卫,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银卫闻言,赶忙拽着王铁英的马走进营寨,往马棚的方向去了。
李孝慈向着那边禅生一行走去。
燕轻弦看时,此人一身银甲,却又一身书生气,是一个倜傥得体的壮年俊男。
禅生早先是看错一次人了,此时一遍遍看着这个儒雅将军,却不再自信自己的判断。
陈问鱼冷笑一声,心道和王铁英一辈勾搭在一起的,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李孝慈一脸严肃上前,
“几位是往哪里去?”
燕轻弦笑答,
“我们欲取无上经,以渡无限人。”
李孝慈心内嘀咕,
“你怎么还中二上了?”
冷冷笑笑道,
“何为无上经,何为无限人?”
燕轻弦正色,
“渡世间一切苦难,守天下无边公正,是为无上经,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男女老弱,古往今来,无年无地,无时无方,皆为无限人。”
“呵呵。”
李孝慈又道,
“你这白毛尼姑,可知这世间却常常是此人得渡,彼人即必不得渡?!”
读过心,燕轻弦先是面色凉了一下,然后笑笑,
“不可证伪,即或为可行之事,既然或为可行,何不试试?”
“试而复试,试而复试,兀兀穷年,终悔矣。”
李孝慈叹了口气,道,燕轻弦没有对此回话。
“既然如此,你们要往何处取经?”
“自往西洲星系,需要路过大悦王城,不止上官可否助我们通过。”
“往西洲星系-------”
李孝慈不屑地又看了眼他们四人一马,
“就凭你们这妇,孺,青年,白马,活像是踹着两块大元宝的孩子走街上,又纵然是有点修为,巴掌大点的本事,如何翻得了天?”
陈问鱼轻哼一声,心里已经恼嗔道,
“我们一巴掌,至少能把你这破山掀了。”
“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大概也有些修为吧?”
燕轻弦笑道,
“小僧一行都有个启源境后阶修为,小僧师傅却是厉害得紧,如今在动魂初阶。”
说着燕轻弦看向禅生,禅生则是满脸震惊。
闻言,李孝慈却是两眼一颤。
启源境后阶在一个凡人军队中,或者说在这李孝慈的手中,相当于一个百夫长,这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一个动魂境,那相当于多了一个王铁英。
他不禁愣愣开口,
“可愿入我军队?我们银巾军,今顺天应时,揭竿而起,天地同归,人神共认,取经路终究无望,或许加入我们是更好的选择。”
“小僧一行,不得不去。”
李孝慈反应过来,笑笑,
“是我唐突了,人各有志,既然如此,还请几位先随我军一阵,待我等破下大悦王城,世道太平,便送几位文牒通行。”
燕轻弦笑笑,
“大王打算几时破王城,贫僧可等不得。”
“如今已经兵临护城河外,少时七天------如若得圣僧一行,最多五天。”
李孝慈望向禅生。
燕轻弦笑道,
“我们是出家人,不适合参与这种纷争,既然这样,权且在大王这里借住了?”
“嗯。”
李孝慈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住的久了,说不定就愿意留下呢?打下大悦城,不代表大悦国就安定下来了,他们会是一股重要的依靠力量------”
当晚,灯火通明时,李孝慈又开始呼喝,
“早在月前打进前门城的时候,我说过,我们志不在小,奸淫狗盗之事,不该做了!”
他来回走了几周,瞪了眼王铁英,后者心虚地低下了头。
“我们说过,本来的理想,是要自己吃饱,要反,要幸福,可如今我们吃饱了,要让别人幸福,要让天下人幸福!这才是大志向,这才是我们的惜福!那大悦亡了,就是不惜福,亡的!我们弟兄们想要过好日子,想要幸福,能不惜福吗?!”
“不能!”
齐声高喊。
“能做这奸淫狗盗之事吗?!”
“不能!”
这一声,比之前更重,有人流下眼泪,不是是悔是愧,是恩是痛。
“弟兄们,我们不能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人,也不能做,对不起曾经的自己的人。”
李孝慈擦了擦眼角,最后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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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一行终于被安排在山寨里一间木房安歇。
几人坐在一张铺满地面的草席上。
“这些人,怎么讲?”
袖中蝴蝶儿悄悄问禅生道。
“我不敢乱说,现在觉得有时候,人也没有那么好猜了------那王铁英竟然怀如此恶念,而李孝慈,看上去似乎还可以,可我却也不是很明白。”
陈问鱼冷笑,
“还不敢乱说?手底下放任有这样的人,李孝慈还能是个好人?他们一丘之貉,不过为非作歹的奸恶之徒,有什么好猜的?要不是师姐拦着,我今天就劈了他们!”
朱虹业老老实实地坐在不远处,背过身躺下,已经睡着了。
燕轻弦看看禅生,又看看陈问鱼,笑笑,道,
“不要着急,再看看吧。”
有时候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就挺好的。
一旦一个人啥也没有,啥也不在乎,就是这样。
夜半,李孝慈大营。
“报!悦王来信!”
李孝慈闻言冷笑一声,拆开信件,绢帛上血书几行,写的是情真意切,焦迫实诚,只说些对当年之过感到歉疚,又是而今赶尽杀绝其实无益,愿意归降之类的话。
李孝慈将绢帛随手丢进了火堆。
“高僧可是改变主意了?”
说着,李孝慈看着眼前突然显化的一道蓝色身影。
燕轻弦看看火堆,看向李孝慈,
“你为的不是江山,是报仇?”
李孝慈没有说话。
“这般大动干戈,报复的又岂止一个悦王府?”
燕轻弦有些恼怒地斥道。
“我怕的是他们诈降诡变。”
“修士战争,不比凡人战争,力量上绝对克制,何来变动?”
李孝慈转过身去,走动了两步。
“我心里想的从来是报复,也只不过是报复悦王一人,而不是无辜世人。”
“不是无辜世人?受苦的不大都是无辜世人?”
燕轻弦声音很平稳,似乎并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
“你还牵连一众追随者与你一道流血。”
“我说了,我求的不是报复,而是理解,只不过是,世人只能通过受苦来理解我罢了,那没办法了,我又能怎么办?我从来都不是在恨世人,但这不影响我为了改变世人,创造一个我希望的世人,不得不给他们带来痛苦。”
“为什么?”
李孝慈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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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慈从不闻人类是什么好东西或是坏东西,人类不过是一个被“命”支配的东西。“命”让他变好,他就变好,“命”让他变坏,他就变坏。
李孝慈,大悦345年生人,皇亲。
大悦国有句古话,
“永远不要让苦命人得到力量,否则,天地不宁,寸草无生。”
“其实这句话是不对的,”
李孝慈笑了笑,
“是永远不要让力量被谁得到,否则,总有一方,不宁无生。无论,是谁得到。”
“城中的这皇帝,我们同游到我五岁。”
“五岁时,他得势了,后面------”
359年,李孝慈父母莫须获罪,含冤而死。
李孝慈出了京,往了陕宁,成为一介草民。
“所以你是为了报家仇,还是为了夺王位?”
“不------都不是,还在后面。”
说他李孝慈虽是贬为一介庶民,却也接受了“命”,求一个安安分分,平平淡淡。
娶妻成家后,他终于又重新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软肋。
“你说,这不是挺好的吗?既然我有了软肋,那就不要再逼我啊!”
讲到了这里,李孝慈突然情绪激动地低吼起来------
燕轻弦没有回话,安静听着。
“那时候,大概还是五年前,还没有大旱。”
自打离开王京,李孝慈得到了一份珍贵的爱情——溪畔促谈,田耕嬉伴,月下添灯------最后见亲成媒。
“当世间的力量倾向了某一方,你不在那一方时,你的力量,就不叫力量了。”
“你觉得当今的世道怎么样?”
燕轻弦摇了摇头,又皱了皱眉,说实话,李孝慈讲故事的水平确实是不怎么样,断断续续,也没什么能打动人的地方。
“这么说,你是觉得大旱之前是一个好世道了?”
“对于人们来说是的。”
“但对于我来说不是。”
李孝慈冷冷地道。
368年,他们被封的那一小块地,被陕宁王夺了。
那年恰是她身怀六甲时。
“他们可以为了建个破池子随意地夺你们的地,抢你们的房,榨你们的命。”
“当然,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受害罢了。”
只需要一年,一年就够了。
这般夺地,李孝慈既没有得到补偿,也没有得到救助。
他告到公堂,得来这么搞笑的一句,
“你这就纯属刁民!只要你想,总是能凭自己解决问题的,怎么不去上山打猎啊?!”
怎么办?不能饿死吧?上山打猎?种了一辈子的地,什么狩猎本事都没有,哪里有的猎?你总不能怪他只学种地有错吧?他就是恰恰运气不好才被夺了地而已,难道谁能预想到会出这种破事儿?在事情发生前,别的农民也不见得会做这种预防吧?再说要是猎这么好打,那种地的都去打猎不就得了?
他试着向皇帝写了封信,自然是石沉大海。
皇帝怎屑于看一个区区世俗落魄者的控诉?
他试着找人帮自己说话,
“没有人理解我,只要他们身不在苦中,就永远不会理解我。他们只会冷嘲热讽,说出些了不起的话来恶心别人,仅此而已。”
李孝慈安静笑笑。
“如果世界无法让所有人都脱离苦难,却又偏偏要让大多数人脱离苦难,那么身在苦难中的人就将是孤独的,只要这样,天下就会安定,皇家就满意了,王就满意了。毕竟牺牲的只是少部分人而已。”
“那年,我遇到了一个仙人,他叫张子明。”
燕轻弦安静听着。
林中掐指一算,张子明叹了口气,后世,数年之乱尽被推演,众神布局,他张子明无力回天。
恰逢群狼围攻一人,那是李孝慈,妻儿饿死,痛恨自己作为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农民而没有能对付几只化身境妖兽的打猎能力或是修为而闯入山中寻死的李孝慈。
出手相救,仙人传法。
“你是为什么而寻死?因为痛苦?”
张子明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斥道。
“你记住,如果世界让你受到痛苦的话,那哪怕是你要向世界报复,成为灾难成为祸害!也比你现在这样,更让我瞧得起你!”
李孝慈痛哭,
“要是我早一点遇到您------”
“不是你的错不要乱揽!我更喜欢你说要是我早一点来救你!”
张子明背过身去,目光变得有些凄哀。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去做一些救苍生的事,而不是报复世界的事------本领,我传给你了,怎么做,就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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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三年大旱。”
李孝慈低头笑笑,
“虽然这么说,很是没有良知,可我很感激这三年大旱,如果不是这三年大旱,不是让苦难令所有人都尝一遍。不会有人理解我对大悦王朝的痛恨,不会有人追随我,从田间打到王城,不会有人,随我一同,主持我的正义。”
“当然,我最该感谢的,还是子明上仙。”
燕轻弦却突然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以为大家之前就是不理解你吗?”
“-------别说了。”
“你太天真了,冤枉你的人,有时候远比你想象地更知道你有多冤枉。”
“别说了!!”
“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大多数人,他们不愿意为你趟浑水,而更少数人,他们更喜欢落井下石,自私,仅此而已。火烧不到自己眉毛上,他们只会欣赏,仅此而已。”
“住口!!”
李孝慈挥拳上前,燕轻弦侧闪扣腕将其摁到地上。
“其实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就能很理解他们的行为,因为你也是人类,同类最了解同类不过,人类擅长锦上添花,火上浇油,仅此而已。哪怕再相信自己的善良也无济于事。换你放在他们的位置也大有可能做一样的事。同为人类,不是经历过,很难变成什么好东西。”
“你闭嘴!”
李孝慈用尽全力想要起身,只是一个无济于事而已。
“问题本就出在人类这个种族上,自私这种东西,人类不能失去,那是人类生存需要的一样东西,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人坏人之分,只要是人类,其实就是有着一样配件的玩意儿罢了,不是因为特殊的经历,基础配件是不会改的。”
燕轻弦说完这句话后,长舒了一口气,松开手,
“这就是你心里想的对吗?”
没错,这不是燕轻弦说出来的,而是李孝慈心里想的,燕轻弦翻译的心语。
李孝慈目光呆呆的,慢慢站直身子,
“没错,就是这样,因为这样,人类才无药可救。从来都不是某些人无药可救,而是全部人类,压根就无药可救。因为人类的本质不能变,变了,就不是人类了。”
如果他们不自私,而是选择为李孝慈发声,那么将遭遇更加悲惨的经历,那样的话,村子里就没有人了。
如果饥民不自私,不学会人相食,大多数现在活着的人,根本扛不过灾荒之年,那样的话,城里就没人了。
如果大家不自私,不学会在瘟疫盛行的时候离开同族患病人士,不学会活埋或是活活火化那些可能会将疾病传给同类的病人,那本来只是带走三分之一人类的天花,本来只是带走二分之一人口的鼠疫,只会带走更多,那样的话,世界如今就已经没人了。
人类就是一个离不开自私就已经没有办法存在的东西,是一个自私与互助矛盾杂糅的东西,其本质是客观事实让他们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从根源上讲,人类就是客观事实塑造的,仅此而已。世界的不美好,也从来不是人类的错,而是世界本身的错,而已。
“你既然如此,你觉得我们谁善谁恶?”
“从绝对意义上讲,你们没有善恶之分了,只有利益纠缠,双方做的都是自己的正义,只不过是,一存一亡------你弱你就亡。”
燕轻弦犹豫了一下,却是如此回答的。
“那你会阻止我吗?”
燕轻弦闻言笑笑。
李孝慈记得张子明最后留给自己的话,
“会有一个白发紫瞳的女子,成为你命里的克星。”
“会。”
李孝慈浑身抽搐了几下,打完冷战后平静下来,
“为什么?”
“我没有从绝对意义上考虑,我只知道,不能容许自己看到苦难发生-------”
“------你不站在善恶吗?”
“如果只是考虑对方不是恶人就不予对抗,那不是人类的绝对善良或绝对正义,守护善良,才是人类的正义。”
已经发生的她阻止不了,但不代表她因此就能抛下阻止正在发生之事的责任,不代表她失去了阻止正在发生之事的权力。
“我不会虚伪地去审判你的恶,因为我理解你的处境,但不代表我不该阻止你------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是为自己来得晚了些,没有机会救下他的妻儿,还是为了自己接下来的选择,燕轻弦也不知道。
她从召唤器中取出了石棍。
李孝慈愣了一下,苦笑一声,
“算了吧------”
“我不会再继续打下去了-------”
燕轻弦愣了一下。
“我想,你的修为,其实绝非我能抗衡的,对吗?”
燕轻弦不语。
“既然赢不了,那就不要浪费力气了。”
李孝慈笑道。
“如果你又要在自己与世界之间的矛盾之间,简单地因此而选择自我毁灭,我可瞧不起你。我宁可你与我拼命决战。”
燕轻弦此时很是害怕,她怕,李孝慈要放弃生命。
“你带领这么多人,如今实现了他们的幸福,他们的梦想,他们得到了土地与温饱,你已经赢了!与那个过去荒唐的世界!无论是因为痛恨世界的不美好而与世界上的“不美好”而战,还是说,因为痛恨世界的不美好而因此变得不清醒而错误地与世界上的“人”为敌,这两种中的哪一种,都远比因为这种痛苦而选择自尽而清醒得多你明白吗?!要么你就为了世界变得美好而反抗,要么你就为了世界变成废土而为恶。就算是死,也该是牺牲的那种,有意义的那种,怎么能,怎么允许,以这种方式放弃生命呢?!”
李孝慈笑了笑,
“可你忘了,我现在确实是赢了啊,我选择的是与世界的不美好而斗,我推翻了大悦王府,也将创造一个没有赋役的新体制。”
“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从你的心语中读出来决绝?!”
燕轻弦期待的结局,不是简单的李孝慈认输自尽,而是李孝慈认输并放弃屠城,带着大家创造一个大家都能吃饱的世界!
“因为我犯下罪恶了呀,我杀死了太多太多无辜之人-------一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美好而犯下罪恶,并不能使得罪恶变得正当,不是吗?我不得不死,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可你难道,过去不是这么践行的吗?”
燕轻弦神色一怔。
以恶意犯下罪过,当受报应,此为公平,此为正义——悬崖勒马,不代表可以立地成佛。
“是我用一颗带着报复之意的心,先向世界宣战的,我任由手下作乱为恶,祸害多少忠良,杀死多少无辜,那都是我的罪过。”
“那,追随你的弟兄们呢?犯下过罪过的,当如何?没有犯下的,又当如何?你至少该为了他们而与我战上一战。”
“我的正义不是那样,你的正义,如今已经成为了我的正义,所有一切,由你决定。”
“就算是如此,你也要知道,你不应该倒在今天,今天你一死,银巾军一垮,功亏一篑!”
“有人会接替我的位置,那是一个绝对纯净干洁之人,他的梦想不夹杂一丝恶念,不带有任何报复的情绪,而是真正的只想要大家能吃饱饭。”
“那人是谁?”
“我军中郎将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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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黎明,李孝慈的身形慢慢倒下。
燕轻弦看了眼身侧,
“别藏了。”
陈问鱼的身形显现出来。
夜半时,她是悄悄跟着燕轻弦一起出来的。
“你应该留下‘蛇蜕’了吧?”
燕轻弦问道。
陈问鱼点点头。
蛇蜕术,类似于修士的分身术。
六法神君毕竟随时盯着,燕轻弦留下分身是为了障他们的眼。
“什么感觉?”
燕轻弦又疲惫地对她笑笑,问道。
陈问鱼神色复杂,
“我好像感觉------有些东西越来越复杂了。”
燕轻弦,拽着她的手,一步瞬移,回到了自己师徒一行休息的营帐。
一进门就看到了倒地上的的五具尸体,其中有一具是王铁英的,有一具是当时进寨时候那牵马小兵的。
深更半夜,偷偷潜入两名女子所在的房间,欲行不轨之事。
却不想在拔剑刺向朱虹业惊醒他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要丢性命。
这天清晨,银卫军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改变。
他们见到那白发飘散,紫瞳晃动的蓝衣身影浮于苍穹,只一掌,就将万千修士士兵压得跪地上,她再随手一握,就令所有人感到窒息。
她的每个字都清楚地传进他们心神里面。
“尔银巾军首领,李孝慈意外逝世,临终前予我嘱托,将大任托付于晴明。尔等从之,当如从李孝慈。银巾军,要在他的带领下,成为一支真正为了公义的军队,为了天下幸福的军队,而不是一支复仇的军队,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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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四人走在山路上,已经与银巾军分道扬镳。
“这样的话,问题就解决了吗?”
禅生疑惑问道,
“谁知道呢?今天早晨反正是除了王铁英以外又拔掉了银巾军中的许多毒瘤,至少会干净许多------看心性,晴明心语澄澈,看能力,李孝慈毕竟也很信任他,当是有能力的------不管那些了,我们接下来必须尽快往前走,找到那布旱之人,破掉这无雨之灾。”
道旁突然走过一个童子,开口唱道,
“皇帝不死苍生饿,银军破德求苟生,一抬铲奸锄恶步,此生不再悖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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